「进步运动」的余波荡漾

1924年,胡适(左三)与徐志摩(左二)、蒋梦麟(右一)出游。(中央研究院胡适纪念馆提供)

胡适(1891-1962),摄于1960年,69岁,时任中央研究院院长。(联经出版提供)

1930年代以后,有些文人进入政府体制,虽有报国情怀,却未必有政治手腕,有的在政海倾轧中浮沉,丧失理想;更大多数文人论政而不参政,与权力中心若即若离,在政治势力夹缝间单打独斗,最终怎能不头破血流而以失败收场

在近现代中国(尤其是民国时期)的报刊环境中,「报人报国」的「国家想像」如何落实或落空?在文人论政的历史脉络下,自由主义如何获得理解的?本文准备从七个问题勾勒各篇章的旨趣,建立其内在联系。这七个问题是:(1)自由主义及其商榷,兼及美国「进步运动」的影响;(2)报人的实践与困境;(3)民族民主的矛盾;(4)延安党报范式的建立;(5)报刊与政权递嬗的关系;(6)历史研究、社会学与社会科学的关系;和(7)报刊的公共领域在哪里?最后我希望把《报人报国》与《文人论政》姊妹篇连成一气,建立有机的联系。

「自由主义」及其商榷

近现代中国报人最关注的问题,历来是民族独立和国家现代化,而以个人的权利与义务为次。民族与民主的辩证关系暂留后再论。现在涉及的,是中国报刊对于自外引进的「自由」与「民主」两个概念语意混淆,歧义丛生。桑兵教授警告,「自由」(liberty或freedom)一词于19世纪上半叶从日文迻译过来时,未曾深究背后的来源,以致到了中国变成滥用词,连革命专制都可以用「自由」来包装。同盟会的分支「自由党」提出民生主义,便有社会主义的色彩。民初政局混乱,党派林立,报纸互相攻击对方,完全没有道德规范,表面看似自由,其实任意妄为。当时言论自由没有保障;自由的背后应该是责任,即使言论自由获得制度的保障,也未必保证人们会有负责任的自由言论。王泛森提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思想模糊、附会、飘忽不定,当时左右夹杂,不是非黑即白,也不互相排斥。毛泽东早年阅读的书刊左右并存;蒋介石在五四时期也阅读《新青年》、《新潮》,而且想游学欧美;傅斯年曾在《新潮》介绍过俄国的社会革命;罗家伦念北大时,和李大钊过从甚密,主张俄国革命是最新的思想潮流,即将成为世界潮流。即以毛泽东而论,青年时期是无政府主义者,五四时期敬仰胡适(毛对斯诺说的),成为政治领袖以后又有几次变化,自嘲上过「绿林大学」,晚年更自称是「秦始皇加史达林」。

力克教授以个案分析号称自由主义者的「哥大四杰」。胡适从政权的批评者,转为体制内的诤言者,终于和国民政府温和合作;九一八事变以后,蒋廷黻于1936年入阁,「论」而优则仕;罗隆基热衷实际政治,后来接受了拉斯基(Harold Laski)的费边社理论,加入国社党和民主同盟,最后更走向了反对派;而徐志摩选择远离政治,独自走上文学的道路。留美归国学人也许相信自由主义的抽象理念,但总怀疑它是否适合当时的中国。钟鼎山林,人各有志,哥大毕业生各走各的阳关道,这是自然不过的事。高教授所刻画的正是留美知识人心路历程及其政治道路的几个典型。知识人在个人自由与国家重建的矛盾中煎熬,左右摇摆,忽左忽右。倒不是他们骑墙,也不是没有主见,而是任何思想的发展必然需要一个过程;各种主义一窝蜂涌入中国,思想界对这些新生事物一知半解,根本来不及消化,更遑论达成共识。

咄咄书生 空有理想

章清教授追溯「中国自由主义」的命名,最早原是被政敌所戴的一顶帽子,颇有贬义,后来才逐渐为知识人所接受。所谓「自由知识分子」,立场笼统而分歧:有人根本不承认自己是自由主义者,对自由主义也不以为然;有人开始不肯认同这个身分,随着时势变化才开始慢慢接受;有些「自由主义者」甚至有条件接受独裁专制。胡适的《努力周报》和梁启超的研究系有龃龉,但研究系和梁启超自以为是「自由主义者」。即连「胡适派」的成员,有的是无政府主义者,不完全是自由主义者。丁文江同胡适一起办《努力周报》(1922-1923)和《独立评论》(1932-1937),但他原属于研究系的,和胡适立场未必完全一致。罗隆基、闻一多和梁实秋这些清华校友,自美回国后,一起参加以胡适为首的《新月》(1928-1932),但他们在美国留学期间发起的「大江会」(1923)却信奉国家主义。后来梁实秋转入自由主义的阵营,罗隆基却加入国家社会党,转民主同盟。抗战后期,西南联大许多英美派学者纷纷左倾,闻一多尤属激进,他们算不算是「自由主义者」?衡量谁是「自由主义者」,如果从自我认定的角度,可能与「后设」概念的解释大相径庭。至于陈寅恪浩叹「最不自由是文人」,又当别解。总之,标签贴得这么乱,令人不禁想起法国大革命的一句名言:「自由,自由,天下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义以行!」

中国的「自由主义者」多半是书斋型精英,咄咄书生,空有理想,只能纸上谈兵,既没有组织力,也没有行动力,在整个中国茫茫人海中不啻是孤岛;不论从出身、教育背景和关注的问题来说,他们和社会底层几乎完全是脱节的。但他们背腹受敌,布尔什维克者骂他们保守,保守派骂他们激进。1930年代以后,有些文人进入政府体制,虽有报国情怀,却未必有政治手腕,有的在政海倾轧中浮沉,丧失理想;更大多数文人论政而不参政,与权力中心若即若离,在政治势力的夹缝中单打独斗,最终怎能不头破血流而以失败收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