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一家人》祖先魂归 我们不是失根的兰花

作者父母民国五十几年合影于梨山。(作者提供)

窗外大雨滂沱,风声咻咻;室内馨香一柱,木鱼哆哆,随着三位法师诵念《阿弥陀经》,恭敬礼拜,我手捧「堂上顾氏历代祖先莲位」,安奉基隆极乐寺西方堂,心中默祷:无论您们此时在大陆,还是在台湾,都请来这里重聚吧!是听见子孙呼唤吗?我仿佛感到祖先乘着风雨之舟,踏着与木鱼同节奏的步伐,魂归来兮。

历代祖先魂归来兮

想做这件事已经许多年,为何起心动念还需先说一个故事

1995年,我丈夫被派到上海工作。虽然这个城市在张爱玲白先勇笔下神交已久,真要生活其中,与它同呼吸,还是忐忑。最初几年的确遭遇生活方式挑战及文化冲击,但如同骑自行车,刚踩上会有点摇晃,找到平衡点后就能按照惯性继续前进了。

我与丈夫都是「四年级生」,祖籍一江苏浙江父亲一警一军。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我们开始听说在大陆有些亲戚,纵然零落陌生,透过父母的叨念,还是牵起若有似无的关联。我这边叔叔、小舅、阿姨健在,丈夫那边有大伯姑母住在上海。至于更上一辈,我的祖父母、外公外婆已经仙去多年,父母回乡探亲时曾经重修坟茔,至今家里还留着他们站在新坟前的照片。

父亲十多年前往生,长眠基隆极乐寺。当时85岁白发苍苍的母亲特别在我的陪伴下,回到浙江余姚天华村的符氏宗祠,向历代祖先及乡亲父老报告(或许想再看故乡最后一眼)。我也第一次看符氏编修的历代族谱,父亲名字列在第四十八世,我的三位兄长也写入第四十九世(没有我的名字,应该不意外,因为按照传统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母亲比父亲迟两年离开,与父亲相伴,魂归已经安奉在极乐寺的「堂上符氏历代祖先莲位」。

我的公公从警多年,勤奋劬劳,六十岁就撒手人寰,安葬于新北市三芝墓园。丈夫的祖父母在文革期间过世,葬于江苏木渎公墓。公公受限于高级警官的职务,至死未回大陆遑论祭扫父母、手足团聚。我们到上海后,着手迁葬祖父母坟,重装灵骨,重修墓碑,同时预购了大伯姑母的身后之地(因为他们都没有子女)。二十多年间,我们照顾孝养大伯、姑母,他们先后辞世,又按照遗愿归葬祖父母身旁,我们年年清明祭扫。

历史玩弄的一代

故事讲到这里,线索应该很清楚了,我公公及我父亲,还有数以百万计民国三十八年来台湾的军民,在他们父母晚年时未曾奉养承欢,父母去世没有道别安葬,很多人甚至至死没机会去坟上祭拜哀思。他们自己则在台湾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大多埋骨于这块曾经以为只是暂居的土地。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父亲我公公这代人,在台湾被划为「老芋仔」;在大陆被称为「台胞」,两岸均是过客不是归人。他们被历史玩弄摆布,带着遗憾挥别人生

青春期我读陈之藩先生《失根的兰花》,热泪盈眶,当时哪懂什么乡不乡愁,可能是因为在陈先生的文字里看到父亲谈起家乡杨梅酸甜滋味的脸部线条,嘴角上扬笑、双目含泪哭;谈起自军中回乡,迎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素未谋面的妻子,这场人生大赌博,为他赢得终生坚贞笃爱的妻子以及三儿一女,眉眼流露罕见的浪漫情怀

勾画自己的家族

从记事起,我们兄妹常在父母身边听他们忆故乡、谈亲人,但总无法真正贴近他们异乡游子苦涩与美丽的心情。惭愧的是,在我们自己养育孩子成长过程中,我们又能转述多少给孩子?这些「二手」缺乏亲身经历原乡故事,孩子们会有感吗?若干年后,当我们这一代的记忆库关闭(死亡)或当机(老年痴呆症),我们的子孙要用什么方式与自己的来处联系,又要如何勾画自己的那棵家族树?那些树立于海峡对岸的祖先墓碑,会不会湮没于荒烟蔓草中?

近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能够做什么弥补?终于,我想到了统一行动,让两岸「合统」──无论葬在海峡此岸或彼岸,在台湾统一安奉历代祖先立牌位。我娘家的祖先父母已经魂归符氏历代祖先牌位,十几年来我们兄妹常去祭拜。今年,征得婆婆与丈夫同意,我也为夫家祖先长辈安奉了顾氏历代祖先牌位,召他们魂归来兮,在佛菩萨护佑下,听经闻法,安享香火供奉。

连结家族怀念之处

我窃窃盼望,今后无论子孙身在何方,历代祖先牌位所在之处,就是他们可以连结家族历史致敬怀念之处。

以此初心,回报父母哺养之恩,并告诉下一代──他们不是失根的兰花。

符芝瑛/《人间福报》前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