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角田中的生态浩劫...他们为了救保育鸟类挨骂、甚至赔命

菱角田间,随处可见死去的鸟尸,与全副武装撒着石灰农民。石灰能快速净化水质,但也会导致水雉雏鸟失明。(图/杨文财摄)

初冬,台南官田。上午10点钟,水田里搭起一顶顶雪白帐篷,8名分别来自晶华日月潭云品等知名饭店的厨师,忙着将菱角入菜,香气远播。田的另一边人声鼎沸,农粮署南区分署长、官田农会总干事、生鲜大盘商、熟食研发工厂、以及新加入的全联等零售通路,官、民、商全数到齐。

是什么原因,能让各路人马史无前例地聚集在田中央,为一颗小小的菱角发声?

关键在当天的控场主持人、屏科大鸟类生态研究员林惠珊。她,是5年前商周封面故事消失老鹰」的主角之一。

2015年,商周由台湾老鹰大量消失的现象切入,报导屏东红豆田中的毒死鸟事件、神农奖得主林清源「从毒鸟转向友善老鹰」的心态转变、以及导演梁皆得拍摄《老鹰想飞》纪录片23年的艰辛历程。出刊后,这个故事,仍一点一滴向前推进。

当年发现毒鸟现场的林惠珊,如今也已结婚,有了两个小孩。但她依然追着老鹰跑,为幼鹰绑上GPS脚环,远远观察牠们的迁徙动线

在屏东,一切正慢慢好转,但100公里外的台南,却传出老鹰异常死亡消息。

原来,官田当地多以菱角和水稻轮作。由于水田泥泞,不适合用农机具翻耕,每逢年底,农民们都习惯直接在田间撒上浸泡过农药的稻谷,一次完成播种与防虫害。却没想到,水雉与斑鸠等啄食后死亡,老鹰吃下中毒鸟类的尸体,也跟着死去。

困境卷土重来,而菱角田的问题,远比红豆田更复杂!

「菱角几乎是台湾唯一『每一个环节都得靠人力』的作物,」农粮署副署长姚志旺说,从选种、种植、采收、剥壳到包装,全程都无法自动化。保鲜期短、硬壳仰赖人工剥除,让它迟迟无法进驻大型通路,仅能在传统市场或小货车中摆摊贩售,懂得吃它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去年年产值仅2亿5千万元。

农村人口萎缩是更大的问题。年老、缺工工序繁杂,让菱角农们越来越无法承受收成不佳的后果,农药也越喷越多。这导致只在菱角叶上筑巢、俗称「菱角鸟」的水雉数量暴跌,全台一度仅剩下不到50只,甚至被列为二级保育动物,濒临灭绝

该怎么办?必须庆幸的是,这里并不是没有任何曙光。

接棒复育计划的水雉妈妈!丈夫为鸟赶走死神,却因此吸过多农药癌逝

我们驱车前往官田水雉生态教育园区。多项资料显示,这座占地约15公顷的人工湿地,是所有保育工作的核心,而园区主任李文珍,还是上一任主任翁荣炫遗孀

「他发现水雉死于农药之后,就决定要全力阻止这件事,」李文珍回忆,一名保育员,有的只有一股傻劲。为降低水雉中毒的机率,翁荣炫白天拚了命的开垦园区,种菱角捡福寿螺,希望让牠们多住一个月、延缓往外飞的时间;夜晚到清晨就在田里巡逻,看见农药就用锄头翻土盖上,再不断挥舞旗帜,阻止水雉降落。

这样的日子过了4年,水雉数量不断攀升,直到他病倒的那一天。她万万没想到,端午节前,丈夫突然倒下,检查后发现,整个脊椎长满肿瘤,原因正是吸入太多农药。7月份,他再次发病。从发现到病逝,只有短短51天。

李文珍坦言,自己当初只想离园区远远的,是女儿一句「你如果不做,爸爸的努力不就白费了?」让她终于点头。

这一次,护理师出身、有社区营造背景的她,决心要用不一样的方式——与其自己拚了命,不如寻找更多志同道合的农民打团体战。

花9年改友善耕种的菱角先生!被老农骂丢人现眼,他却说「其实是鸟保护我」

农民中最常被笑的傻瓜,是回家接棒的林丙火。他是土生土长的官田人,家族世代都以务农为生。建筑科毕业后,他开始跟着父亲学种菱角,第一步就是去农药行买药

无论是除草、杀虫、灭鼠催花或补充营养,任何需求,柜台都能拿出相对应的药水,又方便又有效率。这样耕种10年后,9年前他却急转弯。

他摸索整整6年,才终于归纳出一套友善耕作SOP,但也付出了代价。

例如,他的工序远比邻田复杂。去除浮萍,别人仅须喷除草剂或撒石灰,一个下午搞定。但石灰会连带将池中微生物杀光,还可能造成水雉雏鸟的眼睛失明,他选择手工去捞,一捞就是十几天起跳。又例如,别人的菱角叶又大又美,每年约可采收6到7次;他的却小小丑丑,最多采收3次。

劳务都还是其次,最辛苦的是周遭的眼光。林丙火坦言,转做友善菱角的头几年,爸爸每天都骂。就连我们拍摄他的田到一半时,都遇到一名路过的老农前来干涉:「不要拍这个田啦!播出去怎么能看?菱角种成这个样子,真的是卸世卸众台语,指丢人现眼)!」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是什么支持他撑下来?

「我好像是在顾鸟,其实,是这只鸟在保护我们农民。因为我不喷药,第一个受惠的就是自己啊,我这几年身体好很多呢!」他分析,最初只想保护水雉,没想到为了生态平衡,也连带保护了周围其他物种,包括自己,以及吃到菱角的消费者

他们合力把菱角卖进通路!老鹰红豆、水雉菱角的奇迹带来一课

仿佛冥冥中的指引,一只死去的老鹰,最终将各自努力多年的林惠珊、李文珍和林丙火牵在了一起。

下一步该怎么走?林惠珊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原来,自从报导过后,她便持续和全联采购保持着联系,近年又亲眼看见林清源的红豆田不断扩大,她深知,通路与市场销售,才是决定生态农业能否可长可久的关键:「否则故事讲得再好听,你东西卖不出去还不是没用?」

擅长团队作战的她,立刻决定媒合双方,目标是将不洒农药的菱角,卖进全台最大超市。

不仅如此,考量到菱角外型不讨喜、售价也不低,如果只是单纯变成架上数万种产品中的一支,意义实在不大,她做了另一件更大胆的事——带着已经设计好的「官田菱雉菱」logo雏形,踏进可远眺美丽华摩天轮的全联总部做简报。

全联生鲜中心采购副理何德龙直言,菱角绝对是「史上最难做的生鲜」,但今年9月底终于上架,在全联精选出的100间门市率先贩售。

官田地区的努力已近10年,看似无声无息,但其实,很多改变正在悄悄发生。目前,已有29户农民参与种植友善菱角,大约占菱角田总面积的7分之1,善的循环也开始滚动。

例如,田间生态开始恢复了。彩鹬、台北赤蛙草花蛇等保育类动物,一点一滴的慢慢回到田间,水雉数量更从不到50只,一路回升到1700多只。

友善菱角的收入,开始根据其付出的劳动力,回归到更加合理的水平,如全联的采购价格,几乎是传统惯行菱角的一倍。这不仅是对农民的认同,也象征新一代的消费者,看重商品的价值更甚于价格。

当农民、研究员、公务员、商人,联手让官田菱角鸟复活,这印证了,当生命相互协力,就能创造奇迹。

《商业周刊17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