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凝视:杨渡》百劫回归的作家──王拓
去年6月间,我在《为台湾文学朗读》的电台节目中访问王拓,谈及如何开始创作。他语带深情地说,最早的启蒙者是他的母亲。母亲的家族是瑞芳一带的矿主家庭出身,书香门第,她的爷爷是前清秀才,会吟诗作对,自小她帮爷爷打酒温酒,就教她用闽南语背千家诗,可惜没教她识字,所以她只能背诗给孩子听。可是她教出来的6个孩子每一个都是学校第1名的学生。
王拓写过一篇感人的文章〈母亲,伟大的史诗〉。我请他朗读此文。读着读着,他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终至哽咽无法卒读。
大学毕业后,王拓先去花莲中学教书,开始写小说。后来为了恋爱,他决定要当一个「比她更好的人」,所以去考研究所,并开始写小说,立志成为作家。就这样他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吊人树〉。从此开启他的文学之路。
1970年代,乡土文学论战开始之时,他写下著名的〈是现实主义文学,不是乡土文学〉一文,成为重要理论基础。乡土文学论战有一份左翼刊物《夏潮》也是王拓积极参与的媒体。此时恰逢党外杂志兴起之时,王拓不仅为《夏潮》写稿、做报导文学采访,还创办了《春风》杂志。后来他参与《美丽岛》杂志编委,直接介入政治,终于因为美丽岛事件而入狱6年。
出狱后他在朋友的帮助下做生意,可是无法忘情文化,于是在陈映真的召唤下,担任《人间》杂志社长,主持编务,热血的他还想帮《人间》找一些广告业务,增加一点收入。
然而他仍无法摆脱政治,更想藉参与选举,来改变社会。他曾担任立法委员,也曾担任文建会主委。可是他还是无法忘情于文学,担任立法委员时,他曾自己闭关数日,只专心写作小说,可是写完出来,拿给他的妻子看,妻子的评语认为根本不是文学。这让他伤心到极点,闭门大醉,痛哭不已。
自此他先断了创作之心,直到2008年从政治上退休之后,才开始重回写作之路。那时他碰到杨青矗。杨青矗早年以工人小说家闻名,却和他一样,热血于社会改革而投身政坛,碰得伤痕累累,最后回到文学写作,才得到安身立命的所在。他劝告王拓说:「不要着急,你至少要安心读书,3年后才有可能开始写作。」
去年访问中,王拓惊异地说:「阿渡啊,真的,我天天读书,一天12小时,早上我太太出门,我在看书,晚上她回来,我还在看书。她问我看什么书,我说有些新书,有些以前看过的旧书,重看一遍,有新体会。就这样,3年后我才能开始写作。」
「3年啊,一天都没有少。」他说。
我回他:「还不错啦,尤里西斯去打特洛伊战争,返乡都走了10年。你还不错,3年就回到文学家园。」
他离开文学,投身政治的时候,妻子认为他不应该投入政治,因为好不容易文学上有一点成就,要继续努力。他回说:文学就是人性,而政治的人性是最复杂的,经历过这一段路,看透人性的各个层面,我回头写文学作品,一定更有深入,写得更好。
去年见面时,他已经写好新作三部曲的第一部。据说,有35万字。第二部曲,也写了大半,有20几万字。他说,故事是他亲身经历的历史,不写下来,仿佛有一些重担无法卸下。只不知道,这一年来,他是不是有完成呢?
1988年1月他和杨祖珺为了老兵返乡运动组成第一批探亲团,回到大陆,受到热烈的欢迎。即使2008年民进党下台后,他依旧和大陆的几个老朋友保持连系,「这世间总有一些情义比政治更重要。」去年在夜酒后,他曾如此喟叹。
王拓,让我想到近代文人与政治之间的纠缠。文人不满于时政,而介入于实际行动,却总是带一点浪漫的理想主义。然而在政治的现实中,斗争总是打败理念,算计总是赢过理想,等到梦醒时分,回首文学创作,却又归乡路漫漫。王拓,最后终于回来文学家园,开始写下他的三部曲。这或许是最后仍值得欣慰的地方。
(作者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