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凝视:杨渡》留下那温煦美好的记忆
《肖像论─台静农》,1977,银盐相纸(图/台北市立美术馆提供/王信摄)
温州街台静农老师故居开始遭到拆除,引起文化界的哗然,群情呼吁要加以保留。这使我想起他的故居和一段往事。
1982年冬天,白先勇复刊《现代文学》,我有幸担任执行编辑,他谈到鲁迅已百年,以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地位,应该做1期鲁迅专号。在戒严时代的台湾,鲁迅还在禁书之列,做这样的专题,也算是一大突破了。但白先勇有更突破的想法是:能不能请台静农老师来谈鲁迅,因为他是鲁迅在台湾唯一的弟子。
当时我们都知道鲁迅虽然很敏感,却影响了许多台湾年轻作家,白先勇也不知道台老师会不会愿意谈,要我去试试看。我那时才研究所一年级,不知天高地厚,在那禁忌年代,更无从知道许寿裳先生被暗杀的事,我只是想用采访的角度想方设法让台老师说出当年的故事。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台老师温州街宿舍有小小的院子,日式的平房,他起身迎了客人,就坐回他堆满书籍、画册、字画、毛笔与墨香的书桌前,一张大大的、有些破旧的老藤椅上。秋天的阳光从窗外射落下来,光影错落,映着泛黄的墨香。
我看着他灰白的头发,壮硕而微微龙钟的体态,想到这个生命的青春时代,曾和鲁迅在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坛一起奋战,写下那些写实而动人的小说,让鲁迅怀抱了多大的期望,如今却坐在这里,用大寂寞和大孤独的心,在古老的书道艺术中,一个字一个字,书写无人可以了解的心事。
我从书包里拿出鲁迅的两本小说,说:「这是台湾新出来的鲁迅小说。台湾查禁很久了,现在是一些人偷偷翻印出来,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
「没看过。看看吧!」
我递上了书。他默默戴上眼镜,拿著书,微微倾斜身体,就着下午的日光,无声地端详着。然而,他并不翻动书本,也不动身体,只是看着封面上的木刻版画,鲁迅的像。
下午的光慢慢的斜了,透过树影,照在书桌、地板的书籍上,反光映着他的脸,光线竟有点明亮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转头看我一眼,又回头看著书,半晌,才仿佛自语地慢慢说:「有点像,但也不是很像,似乎胖了点。他比较瘦。眼睛更有神…。」然而他又沉默了。
我问他,有多久没看过鲁迅的小说集了?
「很久了。」他说。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记忆的深远给镇住了,我没能请动他写鲁迅的回忆,也没能请他谈一谈和鲁迅的交往。我仿佛怕打扰他自己和鲁迅的对话一般,慢慢沉静下来。「太久了,我和他只是淡淡的君子之交,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台静农先生淡然说。
在那戒严的年代,我终究没能够请他说出禁忌了一生的故事。后来我在《鲁迅全集》的日记里,找到鲁迅致台静农的信。那是1932年,台静农被抓了,鲁迅非常着急,担忧他的安危,也忧心妇孺有没有人照应。后来在鲁迅与「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营救下,台静农获释,鲁迅特地写了一首诗送给他:「云封高岫护将军,霆击寒村灭下民,依旧不如租界好,打牌声里又新春。申年元旦开笔大吉并祝 静农兄无咎」。
而台静农于1946年来台湾教育厅任职,是许寿裳的安排。许寿裳与鲁迅、陈仪是同时留日的学生,也是好朋友。所以陈仪来台主政时,请了许任教育厅长。1948年元月,大陆内战严峻,鲁迅的遗孀许广平曾想要把孩子送来台湾托孤,请许寿裳照应。许也答应了,可惜信刚发出3天,许寿裳就在台大宿舍被杀害了。台静农的至痛难以形容。
1949年后,他在台大中文系任教一生。他影响无数新起的作家,但自己却不再写小说,往事永远深埋记忆深处。宁可寓意于书艺的大寂寞,也不愿意言说。
想起温州街,我便想到那个下午,沉默许久之后,那一双深情而寂寞的眼睛,在午后的光影中,走过多少岁月的长廊,走过多少青春的记忆。
把台老师的故居留下来吧。台老师带着「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在台大教书一生,为台湾培育了无数优秀的作家、学者、艺术家。无论是台大、书法艺术,还是台湾文学,那都是不能遗忘的历史的一页。让我们可以在午后的光影里,追忆那个温煦而美好的故事。
(作者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