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看不见的自治──未酬邦国中兴之38(朱伟岳)

笨港文化会馆展出笨港老旧照片展, 许多北港的耆老到场回忆过去的生活点滴。(郭良杰摄)

台湾出了这些死磕不息的抗日英雄,日寇们哪能心胆俱裂。因此代之以武力镇压而来的,乃是怀柔政策,以加紧建设台湾为日寇的南进基地。日寇在清朝台湾巡抚刘铭传等已有的水利建设及铁路基础上,加强水利及交通等建设,其次就以土地或特许等条件笼络台人,因之造就了许多豪强家族,以稳固日本在台湾的统治。

故当民34年(1945)国民政府光复台湾的时候,台湾的公共建设如交通、农田水利,甚至包含城市规画、户籍制度、教育的校区分割等,都比大陆许多地方好些。但台湾同时存在不少大家族、大地主,这是一份不短的名单。也就是说,在日本人以怀柔为名的治理下,台湾变成一个较畸形的社会,土地兼并现象相当严重,导致大量地权集中在少数人手里。

据台湾日总督府1940年的统计,全台农民总户数约43万户,总人数297万余人(平均每户6.9人)。其中自耕农约14万户,计93万人(平均每户6.6人,占总人数27.6%),半佃农约13万4千户,计94万人(平均每户7人,占总人数31.6%)。佃农约15万4千户,计105万人(平均每户7人,占总人数35.4%)。以上各农户耕地未满一甲的有280000户占总户数65%(一甲约相当于0.97公顷,一公顷为15亩,一甲约14.5亩),这65%的百分数,正大约是当时全台为半佃农和佃农总数之和;而50至100甲的有383户,100甲以上的有272户。

像知名的台湾五大家族之一的鹿港辜家,领头人辜显荣生前有妻妾六房,共育有8子4女,辜振甫是其中一子,辜宽敏(母日人岩濑芳子)是辜振甫的同父异母弟。据资料显示辜振甫一人即承接台中垦地6000甲、盐田350甲,以及其余大量房地产,其他7位儿子一定不会空手。这还仅是一家,百甲以上的中小型地主,尚难胜数。

台湾的土地,40%在全台大小地主仅约700户(总户数之1.6%)手中,其余60%土地,为约43万户(总户数之98.4%)的自耕农、半自耕农及佃农所有。较之我家乡广东省平远县,是紧邻粤赣闽三省省界处的一个偏僻县份,我民83年(1984)返乡时,曾蒙乡亲赠送民82年(1993)5月出版之《平远县志》一册,其中页114列有平远县土地改革前各阶层土地占有情况表,大致分为地主(6.88%)、富农(3.05%)、中农(26.85%)、贫农(58.66%)、雇农(1.2%)5个阶层,其中地主及富农的户数占整个农户的户数约为10%,但所占「可用农地」仅约23.4%,较之占总户数仅1.6%的台湾大、中、小地主,占可用农地40%,可见台湾土地分配的不均匀是太突出了。

上述所指「可用农地」是指当时平远县全县总农地157747亩(100%)中,减去公田66804亩(42.72%)农地后之农地90943亩(57.58%)而言,那其中公田66804亩农地所指为何?这牵涉到中国农业社会中已存在或数千年的尝、会公田制,亦即平远总农地157747亩(100%)中,有66084亩(42.42%)属各宗族的尝、会公田,非任何个人所有。

我国农业社会中,一般皆聚族而居,各安生业。平时长幼有序,各得其所。宗族中有成文的家规或不成文的规约,是谓约定成俗,如端午节就吃粽子,中秋节就吃月饼之类。族中辈分较高,并孚众望者,就成为族中士绅耆老,不一定是一个人,共同领导主持一些族中事务,这种领导不会是独裁,多由协商沟通决定。族中若有什么家务纠纷,士绅耆老们也可成为排解或判定人,所以宗族是一个家庭的扩大版,和现代社会中的社区有点像,不过宗族有更强固且直接的血缘关系,非时下之社区可望期项背者。

这尝、会公田的概念,应脱胎自遥远井田制的灵感。尝,是古人所称烝尝之简称,「冬祭曰烝,秋祭曰尝」,为宗族对祖先之祭祀,慎终追远之体现。在农业社会,一般性的聚会并不容易,定期的祭祀活动,遂成族众欢聚的盛事。祭祀的资金何来?最先应来自临时性的摊派凑钱,慢慢演变为遗赠或购置田地,是为尝产,亦即宗族之公田;由尝产种植所得,定为宗族定期祭祀之需。尝产之主要用途是祭祀,但尝产多了,也可以为特定用途,如奖助学金,公益,急难救助等。如民初军阀混战,驻军即在其防区就地筹饷。陈炯明部据潮州、梅州时,其军需饷粮即由各县摊派,再摊派至各乡、各族,我族平远县东石乡双石村(由石砌村及石角里村组成)的摊派军饷,就由尝产下开支。

除了尝产外,尚有会产,会产是特殊目的田产,如灯会,元宵节花灯用;清明会,为无尝、无产逝者扫墓用;山会,为禁山、禁猎巡狩用;兴学会,专为奖助升学育才用;长生会,相当于现代之殡仪服务。故平远县志中占总农地157747亩中66084亩(42.42%)的公田,都已经是各宗族的公有财产;尝产及会产都相当于现代银行的定期存款,其利息用途专用于慎终追远、敦亲睦族、兴学育才、防旱保林、保育生态、养生送死等顺乎天理人情的民生切身要政,公田竟占全部田产的42.42%,可见当时各地的乡村,除非特别的旱灾、水灾、虫灾或兵燹之患,农民并非毫无保障。

我家乡平远县,是广东省东北边缘的穷困县分,所以才会成为苏区县,但穷困了几百年的穷困偏乡县,却有由当地各宗族自发建立的公田,其公田面积为全县耕地面积的42.42%。日前无意看到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谈中国的文字,许先生是江苏无锡人,而南京、无锡、南通这三角地带,是中国最富裕的鱼米之乡之一。许先生所说,概要为:中国在东亚、在亚洲、太平洋地区,几千年来都是大国,已经培育了经验,怎么样和其他的国家、其他的族群、其他的个体单位,以不同的关系,不同层次,互相共处、纠葛成一个住在一块儿的共同体,共同活下去。

中国能长期维持这种地位,有两个因素相当重要。第一,中央并不集权,其次容许差异性的存在。各省各县一直到农村,每一级都有相当大的自主权。当年一个县政府,除了县太爷、两个秘书,大概十来个工作人员,十来几十个人,就是县政府的编制。靠的什么?民间,是看不见的自治。这看不见的自治哪来的呢?有一群受过教育的地方精英,他们不一定很有钱,不一定是官宦人家子弟,但因为他们品行不错、对人好,他们变成地方性的领袖,不是今天的土豪,也不是过去的恶霸,就是一个地方上的大家尊敬的所谓士绅,士绅并不一定有官位。

这个我记得在我年轻的时候,在我们家乡,这批士绅基本上管了所有的地方社会福利,所有的救苦济贫、养老扶幼,孤儿院、寡妇堂、无家可归人的收容所,都是这些人在经营。他们钱不够时,他们以他们的信用,结合在一起,向商店、去告诉他们,你们能不能出这个钱,量力为之,长期建立了信用,工商业都愿意出钱。这些人本身不拿薪水,但这些人就是能够说到这一句话,相当可贵。

我的祖父,在太平军之后,因太平军大乱,他回忆过去,从清朝入关在江南大杀一顿,到太平军,又是两军相杀。但在这清军入关及和太平军相杀这中间200多年,我们无锡从来没见过兵,兵的影子一点儿都没见过,乡下也没见过兵。他讲,200年来,人不知兵。14州县,都如此这般。家给户足,这个境界,不容易做到,不是靠官家,而是靠当地的民间自治。

所以我觉得我们过去的经验,不能说大同世界,但确实是比一个由法律规定的世界要更过得舒畅,是一个良好的风俗,良好的风俗是大家从上到下,大家遵守一套理念,这套理念没有刑法在后面管你,没有牢狱在后面关你,没有教堂说教,就是靠从小带大孩子如此教,学校念的书,看的课本里头都带得进去的理念,才成全了这么一个「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式的自治境界。

笔者相信无锡一定也有公田,许先生可能没看到这种资料;我也是因为看到人民政府编订的《平远县志》,才知道家乡的公田竟在全县可耕地42%以上。亦可见这种看不见的自治,极可能是全国性的,或起码儒家文化影响较多之地普遍存在;偏乡平远如此,富裕如无锡,亦皆不乏「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士。这是中国数千年来看不见的地方自治,孙中山所提倡的地方自治,应为这传统体制的延伸及充实,非番邦或不学无术争要吃糖人士所了解者。

在西洋共产主义思想的冲击下,平远尚是优先实行苏维埃制度的苏区县,若当年的共产党渡海解放了台湾,能容忍1949年时台湾这种突出的土地分配比例乎!在狂潮中艰辛保住了台湾,也争取了大家都有出头天的机缘,受惠者却霸占了国会殿堂立法院,又占取了行政院最高国务机构,竟通通宣判无罪,成为英雄,还说「吃水果,要拜树头」,真的?

(作者为前中科院第二所资深研究员)

【未完待续,朱伟岳专栏每周日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