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文坛的云中君

作者(左)与蔡文甫合影。(古蒙仁提供)

我有幸认识这样一位前辈,在长达35年的交往过程中,与他一齐见证了台湾出版界荣景,以及盛极而衰的时代趋势下,身为出版人的落寞与风骨

《九歌》是《楚辞》的篇名,相传为楚大夫屈原所作。原为中国神话传说中的歌曲名称,共有十章,为歌颂楚人祭祀的十位神灵,其中的《云中君》是祭祀云神乐歌。在古代神话里,云神主掌云行雨施,能普降甘霖,润泽天下。台湾在六十年代之前,被视为文化沙漠,文学出版社寥若晨星,蔡文甫先生以《九歌》为名,延续《楚辞》以降的民间文学传统,培养了众多的七、八十年代作家及成千上万的文学爱好者,允为台湾文坛的云中君。

1926年,蔡文甫在江苏盐城出生,1949年随国民政府撤退来台,孑然一身,靠苦读自学离开军职,转进教育界,担任中小学教职。因喜欢文学参加写作班,认识王鼎钧等好友,开始向报刊杂志社投稿,因而走上创作之路,再转进新闻界,长期担任「中华日报副刊主编,工作之余仍不忘写作。

1963年,他出版首部小说「解冻的时候」,此后二十年间陆续出版了长短篇小说集「雨夜的月亮」、「小饭店里的故事」、「没有观众的舞台」以及「蔡文甫自传」等二十多部著作,在文坛颇有口碑。

他曾二度获「金鼎奖」副刊主编奖、优良图书金鼎奖、中山文艺创作奖、中国文艺协会奖章。集作家、编辑、出版家、企业家于一身,因而在2005年获得新闻局颁发金鼎奖「特别贡献奖」,表彰他在文坛的功绩。如今他以95岁的松鹤之龄辞世,当可含笑九泉,无愧此生。

尽管他在报界和创作的领域都有杰出的表现,可是他最为世人称道的事迹,以及对台湾文化界的贡献,却是在出版事业上。

1978年7月,蔡文甫创办了「九歌出版社」,那年他52岁,已从事半辈子的文教、新闻工作,亟思转换跑道,开创自己的人生,乃毅然投入出版事业。从而开启了他下半辈子的精彩人生,为当时蓄势待发的文学界,注入一股充沛的动能。旗下名家辈出,出版的丛书本本畅销,培养了广大的文学爱好者,不仅提升了国人的阅读风气,也激荡出台湾文学波浪壮阔的美好年代。

四十多年来不管外界如何变化,尤其近十年来社会阅读风气普遍下降,市场逐日式微,他始终坚守文学岗位,力抗商业化的时代洪流,「九歌」俨然成为纯文学的代名词,依然守护着文学这块净土。这才是他深受文化界推崇和感念之处,他在台湾文化上的地位也奠基于此。

我有幸认识这样一位前辈,在长达35年的交往过程中,与他一齐见证了台湾出版界的荣景,以及盛极而衰的时代趋势下,身为出版人的落寞与风骨。

假如蔡文甫是台湾文坛的云中君,那么高信疆就是孟尝君了,二人对我都有提携和知遇之恩,都是我进入文化界的贵人

1978年10月我从军中退伍,在高信疆力邀之下,进入中时报系的「时报周刊」工作。那时他是「人间副刊」主编,同时兼任「时报周刊」和「时报出版公司」总编辑权倾一时,只要是他赏识的年轻人,都会被他延揽进时报工作。那时「九歌」刚成立三个月,与我进入「时报」工作的时间点有点巧合。

更大的巧合在我的二位贵人身上,二人都是主流媒体的副刊主编,都是文学出版社的负责人。只不过当时时报的气势较强,高信疆又是我的顶头上司,一切还是以他为优先,与他的关系也较密切。

我进报社不久,就以「黑色部落」一文得到第一届「时报文学奖」的报导文学推荐奖。一夜之间成了文坛的当红炸子鸡,各方邀稿不断,当然也包括蔡先生主持的「华副」和「九歌」。不过我绝大多数的文章还是在「人间」发表,早期的书也都由「时报出版公司」出版。「黑色的部落」就是我在「时报」出版的第一本书。

那时正是我创作力最旺盛的时候,除了「周刊」固定每期要写一篇报导,小说和散文的创作量也十分惊人。之后三年间,陆续出版了二本小说集和三本报导文学集,都顺理成章地由「时报」出版,我和蔡先生因而有些尴尬。每次他邀约见面吃饭,我都有点心虚,因为吃的分明就是「霸王饭」。他也能够体谅,因为我背后的「影舞者」就是高信疆。

1983年1月,我赴美读书的前夕,我的第九本书「台湾社会档案」,终于由「九歌」出版,为我日后与它的长期合作踏出了第一步。因此蔡先生特别设宴为我饯行,酒酣耳热,离情依依。几天之后我便搭机离台,飞向威大所在地的陌地生小城。

我在威大研究所念了二年,虽然课业繁重,仍不忘写作。因为陌城四季分明,风景优美如画,加上思乡情切,每有感怀都会形诸文字,寄回台湾报刊发表。二年下来累积了十多万字,已足够出版一本书,当时就希望能交由「九歌」出版,以之回报蔡先生对我的厚爱。

1985年我返台不久,中央日报「国际版」改组,原本的「中副」不符海外所需,想另创「海外副刊」,邀请我担任主编。我在美国二年看的就是这份报纸,对它有一份感情,对副刊的编辑也深感兴趣,便接受了新职,跻身副刊主编之列,不时向高、蔡二位前辈请益,使我信心倍增,很快受到海外华人作家的肯定。

1986年6月,洛杉矶「美西华人学会」举办了一场研讨会,邀请台湾的副刊主编与海外作家座谈,我和「华副」蔡先生,「联副」丘彦明、「联合文学」发行人张宝琴,以及「文讯李瑞腾同时受邀参加。

我和蔡先生搭同一班机前往,抵达机场后才发现我的行李箱被误放,第二天才能运到,令我措手不及,狼狈不堪。幸好蔡先生将他多带的衬衫和领带借给我,才得以衣冠整齐地出席第二天的研讨会。这件糗事已成了我和他之间最有趣,也是最温馨的共同记忆,以后每次和返台的海外作家餐叙时,都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引来哄堂大笑。

有了这次的患难之交,我和蔡先生的关系大有进展,1987年,我旅美时所写的散文集「流转」即如愿地由「九歌」出版。以后十年间陆续完成十本著作,其中有六本散文集全都由「九歌」出版 。

每隔一段时间,发表的作品累积到出书量时,我便会拿着整理好的剪报,拿去给蔡先生看。他通常只翻阅一下,便交由总编辑陈素芳处理,二人便天南地北的聊起来。我离去时内心总是充满了喜悦,因为又有一本新书要出版了,那就是蔡先生对我最大的鼓励。

2010年,我的散文集「虎尾溪的浮光」完稿时,出版界已开始走下坡文学类的书籍要出版更是困难重重,可是蔡先生二话不说,还是爽快的接受了,成了我在「九歌」出版的最后一本书。不久即传出他身体违和,出版事业已移交第二代经营。我虽然关心,因没有特别急迫的事,也不方便再去打扰他,就这么静悄悄地过了好些年。

我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是在2016年11月,那时他已卧病多年,几乎与外界隔绝,我特别请素芳安排,才得以到出版社探望他。他坐着轮椅,由看护推着进到他原来的办公室,二人四目相接的那瞬间,彼此都有些激动。

他显得苍老而憔悴,与过去充满朝气活力,元气淋漓的形象相较,我一时还无法面对。在素芳贴心的安排下,我和他「笔谈」了十来分钟,接着又请素芳为我们拍照留念。我从背后轻轻地搂着他,他显得十分开心,满脸笑容,但因体力不济,无法久坐,不久便由看护推上楼休息。

和素芳又聊了半个小时,谈起出版界的现况,她欲言又止,最后只长长的叹了口气,算是结束二人的谈话吧。临要离去时,我再度环视那个我所熟悉的办公室,带有浓浓的诀别的意味。墙壁的书架上那整排的绿色书背,曾是「九歌」最醒目的标志,也是「文青」的最爱,如今在市场上确是有些寂寞了。

走出大门,我特别回头再望一眼,「九歌出版社 」那块白底绿色的招牌,依旧醒目的挂在巷子的底端。台北市八德路三段十二巷,这条我经常出入的长巷,是我和蔡先生的文学因缘中最值得纪念的一里路。日将暮兮怅忘归,他走了之后,也成了我最后的一里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