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给」保卫战(一)
错误的第一步
我在日本,向公司提出辞呈,算算有20多天的休假要消化,加上周六、日,足足一个月。
辞去工作,「有薪年假」还没消化完,一般就把离职日定在年假消化完的那一天。这段从离开工作到正式离职的休假日子,日文称「有给消化」。「有给」,就是「有薪假」。
我利用这段休假期间,在东京家中养了几个礼拜的浩然正气,心宽体胖,再回到久违的台北探望家人,又受人之托去了一趟上海,借此领了一点酬劳,最后回到日本,继续休假。
这趟上海兼差之旅,让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只因这一节,有分教:「小员工惭惧惴惴畏横祸;大律师雄辩滔滔挽狂澜」
我离职的公司有一条内规:「不许兼职」。「不许兼职」的理由很简单,怕你泄漏公司机密、怕你有利益输送、怕有竞业之虞…总之,为了防患于未然,公司和每个员工都定了这个「不许兼职」的合约。
这「不许兼职」是个非常严厉的「天条」。有看倌说:「景气不佳,公司分红也少,我去便利商店兼个差贴补家用也不行吗?」答案是不行。过去就有人曾经为此,被公司处分。
我虽然离开公司,电脑等用品也都还给公司了,但仍领公司的薪水在休假,「形式上」仍是这家公司的员工。我拿公司薪水的同时,又从别处拿了酬劳,我就是成了「兼职」的现行犯。
这事情,我一直等到25日领薪水,才突然想起。
我不知道这可能会多严重。两边都缴所得税,迟早会被发现(事后证明是我多虑)。
一些可怕的场景出现在我脑海。我可能被公司一状告进法院,要求我赔偿损失、甚至罚款;我在日本留下诉讼纪录,影响我此后的就职…等等。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一个曾在某家公司人事部工作过的朋友,麻里小姐。
「你怎么会做这种事?很没常识,你知道吗?」麻里毫不掩饰她的惊讶,在电话那端数落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帮你!日本人绝不会做这种事的,我也从没处理过这种事。」
短短几句话,我被她说得抬不起头。尤其涉及到「我们日本人」、「你们外国人」这类的话题,更是有理说不清。出门在外,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让人以一个独立个体看待,动辄就把个人问题上升成了「国际」问题。
「那么,我主动承认自己兼职,承诺退还薪资,是否就能解决了?」我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无奈地提出我的「解决方案」。
「我不知道,这就要看你们公司的规定了。」麻里说着,口气已类似「看好戏」了。
和麻里通完了电话,我人犹如虚脱般坐在椅子上。为了离职,我已经放弃唾手可得的年终奖金;要是连这一整个月的薪水都退还给公司,这个失血量大得惊人,几乎要影响生计。
我硬着头皮,打电话给我原先的老东家。
公司人事部的小姐,接起了我的电话。
「お世话になっております。元○○部の侯と申します(承蒙照拂,我姓侯,原先在贵公司○○部任职)。」
一般公司同事通电话,是「对内关系」,开头是说「お疲れ様です(您辛苦了)」;一旦离了职,关系立刻「打回原形」,成了「对外关系」,招呼语也变成了「お世话になっております(承蒙照拂)。」时时注意和对方的相对关系,是日语重要的组成规则。我们老外讲日语,一半精神花在厘清彼此关系上。
「お世话になっております。(承蒙照拂)。」人事部接电话的小姐也行礼如仪。
「对不起,是这样的…我才离职不久,目前还在有薪假期中,一时疏忽下,兼了一份差…。」
接电话的人事小姐一听,慌了,似乎完全不知怎么处理,电话那端传来异样的沉默。
半晌,人事小姐总算开口:「这…这我得问问看。您稍待一会儿,我们再回电话给您。」说完,随即匆匆把电话挂了。
我无疑投下了一颗震憾弹。
不久,一位自称山口的人事部小姐打了电话给我。我们做顾问的,一年到头难得回公司,人事、总务、会计…这些部门有哪些人,我们经常搞不清楚。
「侯桑,您好。听说您现在在兼职?」
「我…没错。但是,只赚点外快,没继续做了。」
「恩,这样呀。您也清楚,我们公司是不能接受兼职的。我们研究了一下,今天25日,这个月薪水现在已经汇到您的户头了。目前最稳当的作法,就是您将这个月的薪资退还给我们,我们可以把您退职的日期提前到3月底,让您的在职期间不会与您兼差的日子起冲突。不知道您的意思是…?」
山口条理分明地把他们的「提案」说给我听,无非就是要我把几十万日币统统吐出来。我脑子一片空白。我还在规划下一份工作,在那之前,我不知道这没收入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如今要我把钱吐出来,无异是要割掉我身上的一块肉。
但我有别的选择吗?这么大的公司,要告倒我,不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的简单?
我在电话里回答:「好的,我…我会将钱还回公司。」
山口说:「好,有您的同意,我们事情就好进行下去。我们会寄『请款书』给您,您按照这『请款书』上的金额、银行帐户付款。我们收到款,就会把您的正式离职日改到3月底,帮您省去麻烦…。」
挂上了电话,我发呆了好一阵子。钱,看来是非还不可了。在收到「请款书」之前,这笔钱,我还有一段「鉴赏期」。房租靠它、水电瓦斯也靠它,现在却看得到、用不得。
道道地地的「因小失大」。本该是轻轻松松过着有薪假的日子,却因为我惹来的祸端,变得愁云惨雾。
进公司一年多,连加班费都没领过一毛钱,却因为兼个小差,就要被催讨薪水。如果这是人与人的关系,这人未免欺人太甚。如今是公司与个人,则公司怎么做都是对的。
连麻里也狠狠说了我一顿,不是吗?我一天不还钱,一天就是个「贪婪」的人。
百无聊赖之际,我突然想到:这种纠纷,难道没有前例?难不成大家都是乖乖还钱?
我决定自己找答案。
和左派打交道
我在网上搜寻,找到了一个「非政府组织」:「劳动者义务支援团体」。
这家位在「青砥」(东京的一个地名)的非营利团体,专门帮弱势的劳工处理劳资纠纷。我大致浏览了这个团体的网页,找到了联络的电子邮件地址。我发了一封信给了这个团体。
「您好:
我来自台湾,自从2011年开始,在东京的○○株式会社任职技术顾问,于前不久离职。
在职期间,我没领过一分钱加班费,也没和公司争取过任何权利。但在离职的这一个月内的『有薪假』期间,只因为我兼了一份差,所以被公司追讨一个月的薪水。这对我,一个普通的白领而言,是个很大的负担。
如您所知:台湾是个对日本友善的地方。尽管有着工作上的不愉快,身为台湾人,仍然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日本依旧是个有效的处世原则。贵团体的存在,更让我深信这个国家是充满希望的。
贵团体若能在百忙之中,愿意对我、一个外国籍的劳动者伸出援手,提供咨询服务,我将感激不尽。」
信寄出,我没多大把握对方会回信。这说不定是个已经没在运作的团体,甚至只是一个打着「非营利」的幌子,实际却锱铢必较的歛财集团。我如今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没想到,就在信发出后当天下午5点半,回信来了。
「侯桑
您好,我是劳动者义务支援团体的矢部。希望能在本周末务必和您见个面,谈谈您的问题。恭候您周六下午1:00大驾光临。
矢部」
收到信,分外高兴,起码自己已经不是在单打独斗了。我写了个信,谢谢对方的回复,说好周末登门造访。
不论这是一个甚么样的组织,我比起之前的徬徨无助,心里多了一些对抗的「资本」。4月27日,我单枪匹马找到青砥这家义工团体的所在。
「您好,我是之前和您们通过信的,姓侯,想找您们的义工,矢部桑」。我对着应门的小姐表明了来意。
「侯桑?欢迎欢迎!矢部桑刚好今天有事,由我来提供您咨询服务。」小姐一边说,一边把我引进了会议室。
「我姓高原,是本会的义务咨询师。侯桑您目前面临的问题是…?」高原小姐亲切地安排我坐着,主动开口问我要咨询的内容。
我再把我的问题,口头向高原说明一遍。
高原听完,微笑地告诉我:「侯桑,首先,『有给』(有薪假)是员工的福利,不可以用任何名义剥夺,这是有明文规定的。但是你『有给』期间『兼职』的部分…」
「恩?」
「我想,公司是在你提出离职后,给了你『有给』,你的兼职并不会造成公司任何损失。公司没理由向你讨回这笔薪水。」
我听了,大喜过望。我谢谢她的细心解释。在这件事情上,我有了一点信心:我那笔钱有希望保住了。
但是,事情是否就这样结束了?万一公司不罢休,我该怎么办?
公司占着「资讯不对称」的有利立场,看准我不知道日本的法令规定,几乎要把我手中的薪水要了回来。我思索了片刻,做出了一个主动出击的决定。
「公司在我这一年半的任职期间,没给过我一分加班费。我还有机会讨回来吗?」
我开口问道。这是一个反守为攻的策略。
其实,在这之前,我仍有两种台湾人可以做:一、逆来顺受,让人家觉得「听话好用」的台湾人;二、据理力争,不和稀泥的台湾人。
前者我做过,但「效果不大」,别人不会因为你的顺从而多敬你一分。当我做出「讨加班费」的决定后,我走上了后者的不归路。
高原小姐表情似是一怔,随即恢复平和的语调:「侯桑,您有证据证明公司积欠你加班费吗?」
「我不知道要怎样的证据。公司平日要我们如实报工作时数,但我一旦如实报上去,又被指责,让我根本无法申请加班费。」
高原小姐听了,苦笑着说:「这种事常听说…只是,就算您手边握有当时加班的纪录,一旦要争取加班费,这种加班费的精算,哪怕是日本人也不见得能正确核算得出。」
「那该怎么办呢?」我不安地问道。
「恩…我建议您找弁护士(律师)来帮你争取。连同『有新假』的事情也一并请他帮忙。」
弁护士?那得花多少钱?更何况,哪怕钱都花了,还不确定能争取得到,那又该怎么办?
高原似乎看出我的困窘。她微笑地说:「您放心,有专门为劳工争取权益的义务弁护士(律师),您可以把您的问题告诉他们,他们会帮您处理。」
高原随即把她所知道的义务弁护士连络电话抄给我。那一霎那,我突然觉得:有这群为劳工打拚的日本左派真好!我们来自台湾的人,「右派」几乎成了我们的基因,谁会在第一时间想到找左派呢?
我不用还钱,甚至可能要回一笔钱。我不仅有了信心,还有了斗志。
回到家后,我打电话给麻里,把到青砥找劳工团体的事情告诉了她。麻里听得极为吃惊。我做的事情,完全出乎她想像之外。
「毕竟是日本人呀…」我笑她:「无论什么事情,你们会第一个想到『对公司不好意思』、『对团体不好意思』,完全站到资本家的立场,忘记自己是个劳工。」
麻里语带惭愧的说:「确实,从小到大,学到的都是如何争取团体荣誉,不知道争取自己的权益。呵呵…。」
我把麻里骨子里挥之不去的「日本人团体意识」一语道破,麻里上回数落我时的犀利态度,全部烟消云散。
接下来就是找义务弁护士了。就这样,我以一个外国人身分,在日本「越玩越大」。(文长未完)
●作者老侯,硕毕,在日本谋生的台湾上班族。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声音与讨论,来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