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我与美洲中时的倏起倏灭(之二)

美洲中国时报创刊时,董事长余纪忠夫妇(左四、六)、发行人余建新(左五)与创报同仁在现代化印刷厂中合影。(图/周天瑞提供)

●周天瑞,曾任中国时报政治组记者、专栏主任、采访主任、副总编辑、美洲中国时报总编辑、环球电视总监、新新闻董事长、中央电台董事长。 在《美洲中时》停刊后,于1987年返国共创「新新闻」,他始终是影响「新新闻」的关键人物。他的每个阶段都充满「有所为有所不为」、「合则留,不合则去」、「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故事,备受媒体敬重。

编按:从平面媒体出身的新闻界老鸟周天瑞,自台大历史系毕业后,自荐进入《美洲中时》,深受创办人余纪忠赏识。此系列文章讲述的是他和《美洲中时》之间痛彻心扉的点点滴滴,作为他新闻生涯的第一部回忆...

踏上征途,意味了重新面对余老板—我们习惯称呼为「余先生」的这个人。我觉得有必要先经由我的口说一说他。

余先生为了抗日战争,中止了伦敦政经学院的深造,回到国内。因为海归高知识份子的缘故,他投身军旅就从少将开始编阶,并依专长参与的都是跟政治任务有关的工作。他被派在陜、甘地区主持军事或干部训练学校政治部、教导部,还在蒋经国主领青年军军政时,当过他的政治部主任,也在蒋任中央党部训委会主委时当过他的主任秘书。实际做了哪些事不常听他说起,但明显与后来的政工不一般,应当档次更高一些,是智库智囊的那一种。

抗战胜利后他被派往东北,先后在东北行营、东北保安司令部担任政治部主任,处理接收复原的工作,并且创办「中苏日报」。这是他与报纸结缘的开始,不过这可不是个愉快的经验,因为报社被不少中共地下党员渗透,为东北形势的逆转,起到过一定的作用。接收大员陈诚很不谅解他,扬言要毙了他,使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活在这个阴影中,据说是蒋经国保了他。

由于我的父亲同一时期也在东北行营任上校军需官,虽然他们彼此没有隶属关系,也不相识,却因这个东北渊源,使我对余先生仿佛多了一份对乡前辈的认同感。而我与他的长公子余启成,1947年同在沈阳出生,在后来彼此的相处中也显得比较易于相互接纳。不过,我却从未与余先生谈过这个话题,我不喜攀附,我们之间好像也不需要扯上这层关系,因为它丝毫影响不到彼此该有的欢喜及该发的脾气。

东北的阴影使余先生在来台之初度过了一段困顿的日子,他起初在经济部物资调节委员会编辑一份油印商情汇刋,叫「征信新闻」,渐渐变身为「征信新闻报」,在扩展内容及于其他新闻的过程中,工作同仁往往还受到采访对象的揶揄 : 「这又不是财经消息,你们干嘛来采访?」直到1968年,一个大气、响亮、居世界前沿的报纸名称——「中国时报」取代了「征信新闻报」,「中国时报」昂然诞生了。

而就在半年前,这个原先以报导商情起家的报纸,刚刚破天荒改以彩色印刷,成为亚洲第一份彩色报,更是中文第一份彩色报。

这两件事在在向世人宣告,余纪忠先生以往经营的成功及未来强大的企图心,显得充满气势和活力。因此之故,我于1971年毛遂自荐,进了余先生门下。

余先生的父亲早逝,由寡母抚育成长于艰苦环境之中,所以毅力过人。他是读书人,受到中西高教薰陶,主见、理想,从来不缺,风骨、气节,始终为念。处身在特殊的时空里,办报是非常辛苦的事,但也正因这样的环境,才是成就「报人」身量的大好机会

余先生遇到了这个机会,也把握了这个机会,但可惜没有充份坚持和深耕这个机会。

在美洲中国时报所见的余先生,可说彻头彻尾体现了第一代创业家所有的特质。筹备期间他完全亲力亲为,以七三高龄忙着定方向、想内容、觅人才、找厂房、看机器、买设备,马不停蹄,席不暇暖。每天开会、奔走、苦思,住的是汽车旅馆,吃的是麦当劳,跟部属同甘共苦。余伯母偶尔陪他同来,却被我们瞧见在摩铁里帮余先生烫衣服,有如寻常百姓家。往往跟他忙了一天,到了深夜,好不容易他就寝了,我们年轻人不免乘此空档谈天说地,喝上几杯。可一大早就被他一一叫起,不许睡懒觉,其实这哪是懒觉,才卧倒而已,他可不管,新的一天开始,起身干活!

开报以后还是一样,不管在不在美国,指示与要求从没停过,三不五时要检讨,随时随刻要改版。这个报纸涉及得可大了,从五大张到十大张,有各个不同地方的版,各种不同属性的版,三天两头改版,还要因应需要不时增加新的版。有美国本身的东南西北,有跨太平洋的美国台湾香港,有遍布世界各地的各个特派点。这所有的协调运作、观念沟通、人力整合,有效统一,他无不要操心、关心。那时候他用了几个外来人挑大梁,又不放心,可找了自己大麻烦,哪能省事?

余先生自视甚高,除了他跟过的蒋经国以外,其他人全都不在他眼里,特别是特务系统里的人,他几乎一个都瞧不起。偏偏余先生办的报纸,总有些不那么配合政策的地方,总有些新闻、评论读来怒上心头,这些靠打小报告吃饭的人当然对余先生和他办的报纸不会客气。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在台北的时报岁月就已深刻领略,之后被发配来美也是拜此之赐。如今余纪忠居然到美国办报,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知会弄出个什么「祸害」来,搞特别任务的那还不杀杀他的威风再说!

于是,「龙旗杂志出手了。

那个隐身的时代

那是个没有名嘴的时代,如今帮着执政者怒斥加修理反对派的行为,就是「龙旗」杂志当年干的事。

但是它不像名嘴露出在萤光幕上,乃全然隐身在笔名之后,有如现代网民,搞不清打手是谁;祇能推想来自某个可怕的权力部门,而且极可能、也极担心会是进一步采取什么行动的前奏。

挑明了说,1979年底的美丽岛事件,无意中助长了政工系统的气熖,乘势成立「刘少康办公室」,在「国民党政权危疑震撼之秋」,负起如少康中兴稳定政局之责,而获得蒋经国某种程度的优容。「龙旗」杂志便是受命于由特务头子王升上将主持的这个党国违章建筑,对中国时报有计划地进行打击和教训的。

「龙旗」每一期都以长篇累牍严打中时和余先生,文字肃杀嗜血的程度,比起大陆文革时期红卫兵的批斗,犹有过之,充满仇恨与恐怖。

那是1983年初的事,美洲中时开办才几个月,余先生在美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固然可说那是工作上的需要,但我很清楚,他因为「龙旗」现象,不想回台湾!

「龙旗」的文章每期都会从台北传真到他手里,余先生不逃避,看得仔细,并且让大伙儿一起看。我们看了不禁破口大骂,但余先生很平静,衹是摇头、叹气,却未出恶言,照样工作。

待在美国吧

记得有一回开完会,在一个Diner的平价餐馆用餐,聊起刚收到的「龙旗」,余先生忧心国内政局在肖小乱政之下更加倒退不堪,聊着聊着突以手击桌,说:「天瑞!就跟你一样,我也找个学校,在美国待下来吧!」

当场把大家吓了一跳,这可不是小事,中国时报老板「海外避祸,滞美不归」,代志大条!他怎么能跟把周天瑞送出国一样,也把自己送出国!

在场的中时驻华府特派员傅建中可来了劲,当即表示很愿意帮忙余先生安排学校,华府的乔治城大学马利兰州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这两所研究型大学都很合适,他们对余先生一定会非常欢迎。这话说得绝对没错。

由此可知,虽然大家认为兹事体大,但以那时的氛围,倒也觉得不失为一个办法。相信余先生不是脱口而出,而是真的想过。第一次我感受到,傲岸如他,也有无奈落寞的时候。后来听他说甚至想关台北的报,留美国的报,那就更显得慌了手脚,王升真把他吓坏了!

实际并没有这么做。因为正在那时,王升受美国CIA邀请来美访问,回程特别弯到旧金山余先生住所带着礼物登门做「友善拜访」。大概知道打得太过火也会出纰漏,借此拜访,心照不宣,好让余先生放宽心情。果然,不久余先生就回国了。

其实,福兮祸之所伏,王升受邀访美促成了他的下台。他打别人小报告,别人还打他的呢。刘少康办公室的行事早受非议,美国高规格邀访以近乎国宾之礼相待,不知何所图,他竟受之,不避嫌猜,岂不犯忌?5月,贬往联训部,9月,远谪巴拉圭。王升失势,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王升遭除,并不意味余先生就此安全上路。保守势力不愁没人接班,过了大约一年比较安稳的日子,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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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美洲中时的倏起倏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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