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昺仑/永远的革命家「史明」

史明地下工作化名林铎,生于1918年,享嵩寿103岁。他从大学毕业后开始进行反帝国、反殖民运动,奋斗了八十多年。(资料照/记者李毓康摄)

●江昺仑/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生​

十五年前,我并不是这么了解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2005年,中国通过《反分裂国家法》。他跟几个台独长辈(对我们来说也是年纪很大的),搭了个棚子,一起在台大校门口静坐,抗议流氓般霸道的中国政权。那时候台大学生认识他的人不多,两旁脚踏车来来往往,学生们赶着上课、下课、吃午餐,经过老者的身边。

愿意一起静坐的只有刚从海外回来读政治所的张之豪,以及中文系的蓝士博等人。几个人在广场也显得有些焦虑。士博邀我跟一些朋友到广场声援。

我必须承认,一开始会想要到广场,是因为听说老先生已经将近九十岁,是一位日本时代就抗日,战后还对抗国民党历史人物。那时候我什么台独理念都不懂,是很幼稚且白目的大一学生,只是因为可以跟老先生接触而感到兴奋。

过不久,我看到老先生带着一群台湾义士,开着计程车去阻挡连战出访中国的车队,在高速公路上惊险追逐。当时的新闻跟BBS讨论区,大多在嘲讽老先生跟这些义士。我那时候也不懂,他们为何要如此激进?

我后来才知道,他是《台湾人四百年史》的作者。

这本书有1500多页,比字典还厚。《台湾人四百年史》原本是他在1962年,利用工作之余,去日本图书馆找资料,用日文写成的。里面有些统计资料,甚至是他花大钱,跟国民党官员「贿赂」才买下来的。

他认为台湾人被殖民四百多年,被荷兰、郑氏王朝、满清帝国、日本帝国到蒋介石政权统治,大家却不认识自己民族的历史,所以写成这本书。为了怕被国民党盯上,他使用了笔名「史明」,意思是:台湾人应该了解自己的历史。

▲2016年,史明参加蔡英文总统520就职庆祝大会。(图/记者季相儒摄)

如果细看老先生的书,会发现他除了讲述历史之外,还有花很多篇幅谈哲学理论。他谈台湾民族主义,会先从希腊苏格拉底讲起,讲到康德,讲到黑格尔,最后进入马克思唯物辩证

然后他会说根据历史变动的规律,台湾社会应该要从殖民地社会脱离,进入以台湾民族为本,自由民主且平等的社会。更重要的是,台湾民族主义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从大众殖民者斗争之中,不断形成的自我意识而来的。

如果你觉得这一段「前情提要」很枯燥,我们只是讨厌国民党而已何必讲这么多;那你可能只能认识一部分的老先生的理念。整本《四百年史》,其实是有着马克思般的野心,在讲历史之前,他已经先建立好一套完整的政治经济哲学,证明台湾为何是殖民地?又为何殖民地的大众应该团结反抗?

希望大家有空可以去翻一下《四百年史》,认识一下他严谨的思想体系,老先生为了让台湾人更容易看懂,还自己画了漫画,编成简单的版本

1980年,老先生认为台湾岛内看懂日文的人越来越少,于是他重新学习汉文,翻译《台湾人四百年史》,所以1980年代的版本,里面的文字几乎都是日本汉字。有些人看了以为是简体字版本。

▲《台湾人四百年史》汉文版内页。(图/翻摄自思想坦克

在我读研究所的时候,指导教授知道我们认识老先生,有天跟我们讲了个故事:

当时九〇年代,台湾民主运动勃兴未艾,大学生都会私下传阅《台湾人四百年史》,他自己书架上也有一本。他在新闻上看到几位清大学生跟社会人士,因为读了这本书,突然被政府抓走。他看到新闻,赶快冲回宿舍,把《台湾人四百年史》烧掉。

这就是1991年的「独台会事件」。国民党特务闯进清华大学,逮捕清大学生廖伟程,同时也逮捕台大社会系毕业的陈正然、以及社会人士林银福及王秀惠。他们被依《惩治叛乱条例》起诉,最高可处死刑。引发各界公愤,发起「废除刑法一百条运动」,终于表面上终结了长达四十二年的白色恐怖。

原来,国民党这么害怕台湾人读自己的历史。一本1962年写的历史书,作者还是长期流亡的「黑名单」,光是办个读书会,就能颠覆国家政权。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是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但也坚决反对中国共产党

老先生年轻的时候,到日本读早稻田大学,虽然那时候日本已经处于战争状态,但大学校园仍保有自由的学风老师上课会教马克思主义,同学们也会私下阅读、甚至激烈辩论。

就是这样的学风薰陶下,他开始向往社会主义。但当时日中战争方酣,同学都要从军报国,年轻时的老先生认为自己是被殖民者,不愿效忠天皇,于是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地下抗日行动。他与一位女同志假扮成夫妻,到上海的日本人社群内卧底。

为了避免儿女私情破坏革命事业,他去做了结扎手术。战后留在华北,被编入「台湾队」,中国共产党屡次要他入党,但此时他已经对中共产生疑虑,所以推托说「学习不够」,而没有入党。

▲史明正式「合法」回台湾之后,他组织台独宣传车队,每次出去巡回宣传,都是几十台战车宣传车)与计程车。(图/高雄电影节提供)

他见到中共土改时残忍无情的模样,例如把地主全家都倒吊起来,全村的人动员起来对着地主全家「控诉」及「报复」,有人割耳朵、有人剪鼻子等等。老先生当时非常惊讶,这简直是人间地狱,马克思理想中的共产主义社会根本不该是这样。

所以他伪造了通行证,跟革命伴侣平贺协子一起逃离中国。

也因为这段经历,老先生后来在海外进行台独运动的时候,许多右翼民族主义者对他的中国经历感到怀疑,认为他可能是中共的眼线;而左翼人士,对于老先生讲的「台湾民族统一战线」也非常不满,认为他跟资产阶级合作,因此群而攻之。

这样「左与独」的矛盾,几乎是台湾孤儿意识的缩影—想建立属于台湾人的主权国家,难道与社会主义的平等理想是互斥的吗?老先生不愿意退缩,坚持走上自己革命的道路。

他组织「独立台湾会」,图示是一个向上的箭头,上面写「台湾民族独立,劳苦大众出头天」,其实就是「左独」的理想。图示的意思是,台湾中下阶层的「劳苦大众」,大家联合起来推翻国民党,建立让台湾人「出头天」的政府。因为老先生知道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太艰涩,所以他用「大众出头天」这样简单的话,以及一个简单的向上箭头,要让所有台湾人都能理解:不要再被殖民者压迫,每个人都可以出头天。

而且,独台会会把特制的标语贴纸,贴在公共场所(有时是炸完火车后张贴)。让国民党当局看了几乎崩溃抓狂,四处搜捕独台会成员。

就是这样的「理论」与「行动」结合的精神,老先生在独派人士里面,显得非常特殊。他在日本的时候,会跟日本左翼团体「赤军」合作,研究炸弹装置。而他曾在1967及1975年二度偷渡回台湾进行组织工作,则是在「道上兄弟」掩护下进行,过程中协力的都是一般大众。

▲「革命」是什么样的意义。那不是口号,不是随时变换的立场,而是精神内在的纪律,是终生奉行的准则。(图/高雄电影节提供)

当他正式「合法」回台湾之后,他组织的台独宣传车队,对象也都是计程车司机、一般市井大众,每次出去巡回宣传,都是几十台战车(宣传车)与计程车,共几百名志士,休息时就在庙口打地铺、吃便当。

也因此,老先生晚年,出入他的新庄住家,大多数是一起上街头行动的草根大众,只是近十年来多了许多青年学生出入。大家在春天的时候会一起到他家吃润饼,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大人物,都是支持老先生的大众和青年学生。偶尔有些学者跟老朋友加入,大家排队包润饼,吃完在客厅随意闲聊,这就是老先生的台独「沙龙」。

就是这样一名独一无二的老者。在他90多岁的时候,仍然不断上街头行动,甚至动员群众去阻挡连战投诚中国(年轻时的连战曾写信给老先生,表达对于台独的支持)。然后马不停蹄地到各地演讲,希望唤醒更多台湾人。最后纵使已经不太方便行走,听力也逐渐衰弱,他还是要求忠哥和敏红姐(晚年陪伴照顾老先生最重要的两个人),扶着他一起南征北讨。

有次到了清华大学人社学院演讲,清华大学的学生练习好了〈台湾民族主义〉及〈台湾独立军进行曲〉,跟老先生一起合唱。90几岁的他非常兴奋,说「不要管结束的时间,我就你们讲到半夜都好!」他的热情,还是和20几岁的青年一样激越。

这位老先生其名其人,大家或许都早已了然于胸。他是施朝晖,台北士林人,笔名史明,地下工作时化名林铎,生于1918年,享嵩寿103岁。他从大学毕业后开始进行反帝国、反殖民的运动,奋斗了八十多年。

「永远的革命家」此一头衔,当之无愧。

也是因为他,我才知道,「革命」是什么样的意义。那不是口号,不是随时变换的立场,而是精神内在的纪律,是终生奉行的准则。

最后,老先生时常演讲第一句话跟结尾,都是「大家台湾人,要多看书。」知识也是台独建国的武器,如果各位被史明老先生的革命热情所感召,不妨去找他的书来看。

如果单纯想要了解老先生的生平,可以找《史明口述史》(行人出版)来看,而前卫的《史明回忆录》,则是老先生亲笔著作的生平回忆,以及他的思想论述集成,里面还有很多珍贵的照片。如果想进一步阅读他的史观,则可以参考前卫出版的《简明台湾人四百年史》以及印刻出版的《手绘台湾人四百年史》。后面这一本书,是艺术家邱显洵老师以史明漫画为底稿,重新绘制完成的,很值得收藏。

邀请大家一起来读书,再把知识转成行动的力量。祝福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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