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酸民当老大
时报出版授权文字,节录自《政客、权谋、小丑:民粹如何袭卷全球》,作者:朱里亚诺.达.恩波利(Giuliano da Empoli),译者: 林佑轩。
酸民当老大
二○○八年十一月四日,美国迈入了新纪元;至少,当晚我们如此深信。史上头一遭,美国选出了一位非裔总统入主白宫。深深烙印这伟大国家历史的撕裂伤似乎终于愈合,民意调查也众口一词,「再也没有种族主义了。」就算在南方最守旧的州,我们也从此找不到任何一位选民承认肤色会影响他的投票考量。花费了三百多年的光阴,美国这个大熔炉似乎终于水到渠成。
▲美国总统川普(Donald Trump)。(图/达志影像/美联社)
然而,同一天、同个夜晚,巴拉克.欧巴马(Barack Obama)在芝加哥的格兰特公园庆祝他的胜选;与格兰特公园大荧幕相距遥远的所在,截然不同的现象发生了。Google的数据与民调完全相反,揭露了人们真实的想法与行为:在欧巴马的胜选之夜,某些州在网路上搜寻「第一个黑鬼总统」(first nigger president)的次数超过了「第一位黑人总统」(first black president)。也是在同一个夜晚,种族主义社群网站Stormfront创下了破纪录的注册人潮。
再说得具体些,官方历史宣布种族仇恨已经终结的这一刻,种族仇恨却正在重新组织,并采用更隐微、更当代的崭新形式,让它能在八年之后轰动武林、强势回归。当时,所有人对此浑然不觉,可能只有超越传统政治人物的第六感预知者才能察觉此一现象。从欧巴马走马上任最初的几个月,一切就动起来了,这位有实力动员隐蔽但数量巨大的种族主义选民的预知者,化身为一张最不可能的面孔──唐纳.川普。
川普自己就是网路引战者。欧巴马出生证明的争议就已经是一种网路引战,川普的官方竞选活动也依循一样的理路。二○一五年六月,他忽然空降总统选战,做了两样恐怕会让任何一个总统竞选活动直接画上句点的选举操作。首先,他以一段演讲宣告他正式投入共和党总统初选。该演讲很显然是即兴发挥;演讲中,他大力排斥墨西哥移民,甚至形容他们为「强暴犯」。接着,他在几天之后发表对共和党参议员约翰.马侃(John McCain)的看法。马侃是美国政界货真价实的元老级人物,宪政光谱的每一端都敬重他。川普说,「他不是战争英雄。因为他被俘虏过。我喜欢没被俘虏的人。」
好,先不谈墨西哥人。一个共和党的总统参选人,用网路引战的方式,呛马侃和战争老兵?这在「大老党」(Grand Old Party,美国共和党的别称)阵营里前所未见。强烈的愤慨立刻排山倒海而来。共和党全国委员会战略与公关总监马上和川普画清界线,「贬损曾经光荣报效国家者的评论不见容于我党,也不见容于我国。」川普被整个美国政界排斥、围剿──「可耻」、「可悲」、「恶心」。媒体编辑部里,记者们幸灾乐祸。《滚石杂志》(Rolling Stone Magazine)的马特.泰比(Matt Taibbi)讲述,「当时,我们都预期川普会采取经典的姿态,着手进行名流犯错后的赎罪仪式,就从带点宗教意味的公开忏悔开始。」
正相反。川普就在此时做出了保证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他完全没要道歉,反而脸不红、气不喘,面不改色地宣称他从没讲过马侃不是英雄。他说,「某个人被关过,那我认为他就是英雄。」怎么会这样?他之前讲的和这个完全相反!还有影片为证!记者全都疯了:一个问鼎白宫的候选人否认铁铮铮的事实,这怎么可能?
但,事情就是这样。川普在马侃事件过了关,带着黄金猎犬般的放肆潇洒,不断斩获支持。接着就是明显长长一连串的失言及被拆穿的谎言,这些失言与谎言领着他以胜利之姿迎接二○一六年十一月的美国总统大选。老兵事件过后,川普对某位女性电视记者口出性别歧视的侮辱(「她把血流得到处都是」,这位总统候选人如是说);川普模仿了批评他的身障记者的体态;川普往其他共和党参选人的头上扔出了幼稚的绰号(就这样,马可.鲁比欧变成「小马可」,泰德.克鲁兹沦为「白贼泰德」)。与川普作对就像被空降到一间学校的中庭,班上的小霸王目不识丁但同时──怎么会这样呢?──超会嘲笑学校那位女老师和四眼田鸡的书呆同学。
业内人士震惊失措,公众热爱无比,赏给了他们心中这位一时之选总是勇冠三军的收视率,让川普只用了别人宣传预算的一部分就能运作选举。
川普的声量来自传统媒体的质疑与愤慨;这些媒体纷纷一头栽进他的挑衅中。他们为他打广告,尤其,令他宣称自己是反体制候选人这回事──首先,一个纽约的超级富豪说这话,本属荒诞──能够取信于众。没有政治评论家、华盛顿圈内人士以及穿着隆重黑袍的知识分子这些人日复一日的愤慨呐喊,川普要让大家相信他是边缘底层群众对体制怒火雄燃的掌旗人,恐怕困难。相反地,这些人如此推波助澜,一切就简单多了。在美国乡村,电视机前的观众只要看见都市精英对川普大爷选总统是如此愤慨又反感,就会相信这个人真的够格代表他们受够华盛顿精英体制的心情。
希拉蕊的竞选团队雇用了超过一千人,川普的团队则只有十分之一。事实上,希拉蕊的策略家们众所周知,正在「想办法让希拉蕊亮相的时候更真、更自然」之际,川普只要做自己,传媒与公众的镁光灯就会蜂拥而上。
说到底,川普的一大厉害之处,就是他了解总统选举就是一种拙劣的电视节目模式,由业余人士随便制作,粉墨登场的都是些别脚又死气沉沉的人物,这些人恐怕连《命运之轮》(la Roue de la fortune)这档电视竞赛秀的海选都过不了关,遑论一档几百万金、卡戴珊(Kim Kardashian)与小贾丝汀(Justin Bieber)的粉丝都在追的电视真人实境秀。
放眼望去是一片凄凄惨惨戚戚的景致。二流的导演和演员称王封后──别脚的希拉蕊、别脚的杰布.布希(Jeb Bush,老布希总统之子、小布希总统之弟,参与二○一六年共和党总统初选),还有几位带着某种「反正不管怎样,早晚都轮到我」、仿佛在邮局排队的热情,即兴下海的角色。在这片景致之中,宛如西部片里的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川普从天而降。
「我在电视真人实境秀这个产业工作了十年,」一位制作人对《纽约时报》表示,「我可以跟你说,唐纳完全就是我们卡司想延揽的人。他不复杂,他很真。你听他讲话十五秒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他的正字标记就是自我行销。他盖的房子高耸入云、金光闪闪,上面还用大写字母题着『川普』这个名字……选战中有冲突没错,但这些冲突对大众来说都太文诌诌了。川普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对别人发动的人身攻击变成仅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品牌。就算他说自己有在克制了也还是一样,像是针对参议员兰德.保罗(Rand Paul,参与二○一六年共和党总统初选),川普公开表示,『我绝对没有攻击过他的外表──不过,相信我,要攻击的话,把柄还有一堆。』」
「这是一群只跟自己人讲话的人,对正在发生的事一点概念都没有。没有了《纽约时报》、没有CNN跟MSNBC这两个有线电视新闻频道就会不知道该怎么办。《赫芬顿邮报》和其他所有的媒体都靠《纽约时报》才搞得下去。这是个封闭的小圈圈,希拉蕊.柯林顿透过这个圈圈获取她所有的资讯──以及她的安全感。这就是我们的机会所在。」
这就是为什么,当两位挥军白宫的候选人第一次公开辩论,希拉蕊指控川普活在自己的现实里,史蒂夫.班农的微笑是藏也藏不住。当然了,川普「对事实自有一套叙事意味浓厚的想法」,让他面对事实时能够表现得颇有创意。不过,他活在其中的现实、他日复一日以即兴挥洒的个人秀及持续放送的推特建构的这个现实,是与几百万选民的现实相符的;这几百万的选民散布在既不滨大西洋也不临太平洋的四十几个州,东岸与西岸占尽好处的居民蔑视他们,为他们取了绰号,「飞机下面的人」(Fly-overs)。
几百万的美国白人男性劳工几世代以来早已习于自命为国家命脉之所系,一朝忽而尴尬地沦为多元族裔组成的「创意阶级」;而推动这「创意阶级」、掌握了经济与传媒的人,此时正在曼哈顿与帕罗奥图(Palo Alto,旧金山湾区城市,教育、科技、研发重镇)的咖啡厅,啜饮着卡布奇诺与有机果汁。
川普有机会胜选,是因为主流媒体根本想都想不到。「要是他们说了『不可能』,那正代表我们可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