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町夜语

神奈川县三浦半岛最南端的三崎,每年远洋鲔鱼的吞吐量约四万公吨,和静冈县的清水、烧津并称为日本三大鲔鱼卸货港。走在码头北侧的街道,一眼望去,尽是号称以产地价格供应鲔鱼的,大大小小市场、直贩中心和海鲜餐厅。

到访的第二天,自沉沉的午睡醒来已近黄昏,我跨上民宿主人的自行车,沐浴余晖防波堤踏骑。垂落山棱线后方的下半截天幕,由橘红逐次转为绛紫,数只海猫(黑尾海鸥)喵──喵──的,斜越顶住一轮青白光晕灯塔,往外洋滑翔远飏,身影渐渺,最后,终于淡出视觉的极限。

晨间一阵杂沓、午后复归寂静的三崎鱼货批发市场前,白发老人牵着孙子的小手缓缓步行,一条瘦薄的野犬踉跄地跟在后面左顾右盼,还不时停了下来,低头四处嗅闻

拐入狭窄的巷弄,架好车子,走进朴质洁净的小料理店,向老板娘吩咐一句:「照旧,拜托。」顺手抓本柜台上的杂志漫画周刊,踱到最里边的角落坐下。

前一天,光凭直觉点菜,我在这儿尝到、并习得四样下酒的绝品——鲔鱼的胃袋细丝,烫熟后以盐巴胡椒粉腌一个晚上,再用奶油炒过,微微的辛辣和软中带脆的咬劲,使我联想台湾花莲曼波鱼肠;鲔鱼的条状赤身背肉)先浸泡混和了酱油、味醂、砂糖汁液,置冰箱冷藏半天,取出,撒上芝麻,吹风晾干两天,再慢火炭烤,熏香浓郁甘旨耐嚼;捣碎的鲔鱼肉和入盐巴、砂糖、味醂、太白粉、酦粉(baking powder),一边加水一边充份搅拌至产生黏性、呈现光泽,接着,加进切丝的牛蒡、胡萝卜、洋葱乌贼,捏成薄饼状,以中温油炸。膨胀达三倍的焦黄萨摩扬(形似台湾的牛蒡甜不辣)趁热吃,外皮酥脆内里弹牙,的确比白肉鱼浆的制品扎实丰腴;二十公斤左右的幼鲔,剁下头的前半部,吊着烤六小时,浇淋酱油和酒,学渔夫豪迈挖食。遍布脂肪的腮肉入口绵滑,胜过绢豆腐,眼球底处的纤维更细腻水嫩,凝集清甜淡雅的精华。

等待的空档,我随性翻阅杂志,恍惚间,一连串描绘自远洋渔船返乡的男子,正遭女子苦苦逼问的生猛劲爆场景,揪住我的心步步死命拉扯:

男人到每个港口女人,尽管有别的女人在等着他。为什么做那种事呢?为什么男人做得出那种事呢?」

「望出去的全是海,每天望出去的全是海。过那样的生活,一上岸嘛,就想……,该怎么说呢?就会有哇——的心态。陆地、女人、酒……。多少个日子,多少个日子,红肿着眼睛追逐鲣鸟(聚集飞翔于鲣鱼群上方的一种海鸟),仍始终找不到鱼群。难以言喻的沉闷空气流窜,全船的人都焦躁不安、绷紧脸孔……。那时候,妳知道我们在干甚么吗?我们钓鲛鱼哪!不需要任何理由,所有的人走向被钓起的鲛鱼,心中都想揍牠!揍啊、揍啊、揍到肚皮破裂肠子外露,揍到血肉模糊溃烂变形才肯住手。」

「因为海洋辛苦?因为工作辛苦?这可不是在开玩笑耶!只因那样,男人就可以拿来当作自私自利的好借口啊?」

「算不算理由都无所谓啦。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跟妳和解嘛……」

青柳裕介作「土佐の一本钓リ」)

如身临实境的高涨情绪中,冷不防,老板娘的招呼「林样,菜好了喔。」打断我濒临窒息的激动。慌张合上杂志,回过神答话:

「喔,谢谢……。明天要离开了,担心恐怕以后很难再吃到这里的东西,所以,立刻跑来叨扰。」

「没什么哪,全是在延绳鲔钓渔船工作的老公教的啦。他说,跟船上的萨摩(鹿儿岛旧名)料理长很谈得来,从聊天中一样一样的记下做法。」

「那——,你老公几时回来?好想跟他见个面。」

「渔船一出海根本无法预料,鲔鱼没抓够就遥遥无期了。偶尔,他会打国际电话回来啦,有时候从南非的开普敦,有时候从大西洋的某个港口,渔船靠岸修理或补给燃料、食材的那几天吧。哎——,都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啰。」

出口气中的认命和无奈,我实在狠不下心问她:「这篇漫画,看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