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蒋自由主义墙内之争──看近代传播洪流(三)

胡适业师实践主义大师杜威(1859-1952),曾访华两年。(联经出版提供)

在整个知识群体中胡适的「自由主义者」身分纵然最硬朗,他的思想也不是一蹴而成,而是经过不断发展修正。我们知道,胡适曾于苏维埃革命以后九年(1926),访俄三天,盛赞其「空前的伟大政治试验」。胡适反对以阶级斗争为手段,但他自承是「新自由主义者」或「自由的社会主义者」。胡适向来主张有几分证据讲几分话,不讲没有证据的话,不讲言过其实的话。游俄短短三天,可说什么也没有看到,顶多得个浮光掠影吉光片羽的印象,发表随感杂文则可,怎能对这么重大的问题做出匆促的结论?如此轻率,显然不符合胡适严谨的个性,可见这次短暂旅行观察不过给他一个机会,印证平时累积的想法而已。前一年(1925)徐志摩访俄,美梦破灭,获得与胡适完全相反的结论。胡和徐两位书生,争论得颇斯文;胡适后来与蒋廷黻等人在《独立评论》为民主与新式独裁展开辩论,都应该看成自由主义墙内之争。

鼓吹美国向俄学习

胡适对苏维埃革命的态度并不是孤立事件,孙中山提倡联俄政策,傅斯年罗家伦等人褒扬俄国制度,都反映了当时一般知识精英的心态。这种心态自然是受到西方「进步」知识界一派崇俄的景象所感染。胡适对苏俄的看法得自何处?看来他是受到「进步运动」(Progressive Movement)左翼那一派思潮的影响,以芝加哥大学的哈普尔(Samuel Harper,1882-1943)和舒曼(Frederick L. Schuman,1904-1981)为其领袖政治系教授梅理安(Charles E. Merriam,1893-1957)也是此中同道。长期以来,进步运动一直抨击美国掠夺性资本主义剥削劳工,弱肉强食,贫富悬殊日益严重,缺乏社会公义。1929年美国爆发前所未有的经济大恐慌,更使得资本主义的弊端毕露无遗,霎时间衬托出苏俄特别美好的形象,是一个独立、平等而有效率的国家。其实,进步知识界普遍向往苏俄,矛头正是指向美国母体社会。进步运动的领袖们先鼓吹美国应该向苏俄学习,促进经济平等,这本来是十分合理的主张;只是他们为了批判美国资本主义,竟愈来愈一厢情愿,以致视而不见苏俄制度的血腥和残暴,最后更振振有词,甘为史达林的农业集体化、血腥整肃,乃至侵略波兰和波罗的海三小国曲辩

梅理安说,苏俄摧残「反革命行为」,是为了保障空前的政治试验,胡适认为「此论甚公允」。不特胡适等人憧憬苏联,连美国实践主义大师杜威也未能免。1919年胡适和蒋梦麟邀请他们在哥大的老师杜威(John Dewey, 1859-1952)来访,杜威一上岸就碰上「五四运动」爆发,接着在华逗留了两年多。他与英国哲人罗素(1872-1970)访华,1920到1921重叠一年,两位大师共同掀起了中国文化界的高潮。杜威访华过后七年(1928),方启程赴俄考察,时间上比罗素和胡适晚了数年。杜威以实践主义的理想看苏俄,欣赏苏俄创造「集体心态」(collectivistic mentality),对十月革命以后苏俄国家机器教育体制的密切勾连尤其击节赞赏,他还为列宁、托洛茨基和史达林的残酷手段说了些好话。不管出于误信、无知或善良愿望,不少西方知识人一时间跟着苏俄的宣传鹦鹉学舌,表现出「朝圣」般的热情,为此列宁给他们取了一个颇为促狭的名字:「有用的白痴」(useful idiot)。如今回顾这个狂热现象-不止是「有用的白痴」,而是「好用的白痴」─简直匪夷所思,简直败了进步运动的名节。众所周知,胡适终其一生,是个光明磊落的自由主义者,思想行动从来不太狂热,实在当不起「白痴」的骂名,但他的自由主义道路不是没有转折的。上个世纪30年代,他所以一度称道苏联,主要是因为他认为苏联要采用杜威「从做中学」和英国道尔顿制的欧美最新教育学说,甚至因而论断「社会主义是民主运动的逻辑顺序」(Socialism is a logical sequence of democratic movement)。然而苏联说要采用那些教育学说,毕竟是纸上文章。没有多久,苏俄开始批判并否定杜威及其教育思想,杜威当然比谁都明白,教育必须相对独立于体制的箝制才可能有自由。

进步运动的影响深远,它和杜威的实践主义都是从自由主义所派生的,其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胡适又是杜威在华最重要的门生。但这个问题牵涉太广,这里只能约略涉及进步运动对美国新闻界和对胡适的影响。

杂志上揭政客贪腐

进步运动对内刷新了美国政治、经济和文化的面貌。对外促进美国开启海外扩张的雄图霸业,以至于崛起成为取代英法帝国主义的20世纪世界强权。在国内,进步运动维护了中产专业阶层的兴起,新型记者以改革者的身分,不断在杂志上揭发政客贪腐,攻击财阀垄断,形成美国新闻史上最具特色的「扒粪(揭丑)运动」(muckraking)。媒介社会学家甘斯(Herbert J. Gans)指出,美国媒介专业意理(media professionalism)背后蕴藏了一组「恒久价值」(enduring values),包括种族中心主义、利他性民主、负责任资本主义、个人主义、不走极端、向往小城生活方式等等,凡此皆是进步运动的产物。新闻专业追求平衡客观,不偏不倚,事实与意见剥离,但操作起来绝非缥缈无根,更不是漫无边际;除非深植于若干基本假设之上,否则必无着落。这些基本假设是一套习以为常、习焉不察、视为当然的「恒久价值」。倘若社会缺乏基本共识,恒久价值不断受到挑战,相信新闻专业意理是无从落实的。(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