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严30年专题/不只18禁 你所不知道戒严日常

图文/镜周刊

7月15日是解严30周年纪念日,年轻一代如何想像戒严日子呢?

1949年宣布戒严,38年间,禁忌无所不在。

我们找来叶复台谈舞禁、廖为民谈禁书谢雷禁歌钟任壁谈禁方言

翁明志等人谈最后的禁土金门

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那是民风纯朴的年代,也是思想控制的年代;

白色是纯洁的颜色,也是最恐怖的颜色,

耕者有其田、三七五减租、十大建设,

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偷偷摸摸跳社交

叶复台 70岁 艺人

拍照那天,舞棍阿伯叶复台领我们到名为「浪漫屋」的舞厅,舞池里来宾点播的是日本昭和时代的歌〈北国之春〉。苍凉歌声中,叶复台与女伴翩翩起舞,阿伯胸前的舞衣微微敞开,看得出他曾苦练胸肌,二人在彩色霓虹灯中自由自在踩着社交舞步,这是叶复台儿时不曾想像过的光景。

一男一女跳社交舞,警察会抓,说是搂搂抱抱、伤风败俗。

叶复台不到10岁就会跳舞,如今他70岁了,体型精瘦、身手仍利索,轻轻松松就能来个扫堂腿,网友称他有电臀,封他「舞棍阿伯」。叶复台的父亲是军官,早年随着国民政府撤退来台,结婚生子后为长子取名「复台」,这2个字有其时代意义,「台湾光复后出生的,爸爸希望我当军人。」

叶复台2岁时,台湾开始戒严。母亲陈英妹是台湾人,日治时期起教舞,家里来往的都是「舞林高手」,叶复台打小跟着妈妈转,10岁就当课堂助教,后也自己开班教舞。但这一切,只能秘密进行。「那时规定只能跳芭蕾舞、土风舞、民俗舞蹈。一男一女跳社交舞,警察会抓,说是搂搂抱抱、伤风败俗。」

那可不是开玩笑,叶复台记忆犹新,一旦遭人检举,警察带着枪就冲来抓人,一进门就喊:「不准动!叫你们不要动!搞色情啊?」舞池里的男男女女都被带到派出所,「问题来了。要家里人来保,有些老公来学跳舞、老婆不知道,有些是老婆来学、老公不知道,警察一抓,这下全都知道了。」

绑小马尾难免被抓,有的警察拿起剪刀就剪,乖乖听话就能离开。

纠察现场也闹剧百出,眼看警察上门,老师和学生同声一气,「没有没有,我们跳土风舞啦!」「但警察也不笨,就去查我们放的唱片音乐,这是探戈、这是华尔滋,还有伦巴、恰恰……结果还是抓。」被抓数十次,叶复台也不怕,乖乖做笔录、直称不敢了,回头安份一阵子,没多久又偷偷教。

少年叶复台偷教社交舞,显眼长发也带来麻烦。「在学校时不能留,教官天天抓。出社会后,几乎都这么长了。」毕业后当兵进了艺工队,表演让他顺水推舟蓄起长发,就一路留到现在,「头发留长,跳舞时比较有power。短头发怎么使力?怎么跳都不到位。长发就可以甩,啪~这样使力,带动我的舞蹈。」

懂得乖顺应付,或许也是戒严时代的日常。那是尚有发禁的年代,男人不得留长发,绑着小马尾的叶复台常戴起帽子躲警察,但难免还是会被抓,有的警察拿起剪刀就剪,有的听他端出父亲军官身分,警告后放他走。不曾反抗?舞棍阿伯摇摇头,「乖乖听话,就能离开现场,我们斗不过他们,只会自找麻烦。」

叶复台教舞长达50年,从台湾戒严跳到台湾解严,父亲曾希望他当军人,但他热爱唱歌跳舞,人生最大的叛逆就是背离父亲的期待。因为跳舞,他娶了学生当妻子;又因为跳舞,跳掉曾经甜蜜的婚姻。60岁那年,他以一曲〈热舞恰恰〉在网路上爆红,终于从舞蹈老师跳成艺人。

走过噤声年代,叶复台如今是个网红,正在规划新唱片,主打〈不老小鲜肉〉。歌写得狂、舞跳得狂,连职棒球赛都找他开场,但他内心仍有个小警总,开车遇到临检,阿伯再狂也是笑笑的,「不要跟他吵,斗不过他的啦!」

警总禁书变推荐书单

廖为民 63岁 作家

戒严时代没有关键字搜寻,警察怕看到「马」、「左」2个字,以为马克吐温是马克思弟弟、左拉是左派,干脆都当禁书。出版社担心人在中国的译者,若用真名出版,恐怕被中共清算,基于保护理由,帮译者化名「吴明实」,也就是无名氏。武侠小说也有事,金庸《射雕英雄传》改为《大漠英雄传》,因毛泽东写过「只识弯弓射大雕」。不过书越禁越卖,警总的查禁图书目录,成了另类的「好书推荐名单」。

解严前夕贩卖党外杂志的廖为民,父母在云林开书店,他从小爱看书,初中到台中求学,常在书报摊买党外杂志,跟书店业务从顾客变朋友;朋友要开书报社,找他做业务经理,经手《八十年代》、《美丽岛》、《深耕》、《关怀》、《政治家》、《千秋评论》、《前进》、《自由时代》、《新潮流》,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他薪水都拿来买书,「那时我月薪1300,《选举万岁》一本要1000,我分期付款才买到。」

当时查禁一本有五元奖金,主动提供部分禁书,等于付了保护费

廖为民形容当时做生意像猫捉老鼠。「司机载党外杂志下高速公路,会先到槟榔摊买槟榔买烟,看有没有车子停下来,甩掉跟踪后,再到约定地点,拿钥匙开门,杂志丢进去,灯关掉锁好,就像捉迷藏。业务再拿发货单去偷偷取书。」

做久了,有禁书敏感度,「我说这本一定会禁,没禁没天理!警察就打电话来,我说我知道,你要多少?5本?我说10本啦!叫他多拿一点,杂志过期退书还要运费,不如我退货包好,让业务拿去警局,警察不用跑一趟。」

查禁一本有5元奖金,公务人员月薪1000多元,奖金十分诱人。廖为民提供50、100本书,等于付了保护费,保证外面4000本没事,否则警察在外盘查,恐怕要走遍北市重庆南路才能收齐一百本。

以前有查禁图书目录,表示那些书一定有好康,现在只好自己努力。

有一回杂志刚入库,警总后脚就到,廖为民要对方出示公文,等公文来了,他杂志早就发了,5000本剩50本,廖为民说:「我也不是一本都不留,警总的人都来了,走路工也要给点钱。」

隔天早上8点,廖为民被请到台中警备总部喝茶。他带本小说,面对一条长桌子两边椅子,等了一个多钟头。回想当时,廖为民点出戒严时代的共犯结构,「如果他今天抓我,下一个卖书的人不知道会不会配合,还要重新培养默契,大家都很累啦!」

生平第一次进警总喝茶,廖为民难道没准备遗书或脱逃?「他要抓你,你也逃不了。再怎么算我都没资格当头号牺牲者。我只是卖杂志的,不像政治人物一天到晚上街头。」廖为民的热血化做生意人的精明,等到1992年警总正式裁撤,1999年《出版法》废止,廖为民期待的阅读自由终于实现,他们那群书友还开玩笑说:「以前有查禁图书目录,表示那些书一定有好康,现在警总没了,台湾每个月出版3、4000本新书,我们只好自己努力,去市场找书来看了。」

8年 悠悠戒严岁月1949.05.19 台湾省政府主席兼警备总司令陈诚颁布戒严令。1949.05.24 立法院三读通过《惩治叛乱条例》,警备总部以该法与《戡乱时期检肃匪谍条例》整肃异己,该法1991.05.22废止。1953.07 颁布《新闻纸杂志图书管制办法》,形同思想检查。1956.06.23 行政院令颁布之《金门、马祖地区战地政务实验办法》实施战地政务,军事与行政合一。1987.07.14 蒋经国宣告解严,长达38年又56天的戒严令走入历史。1992.11.07  金门、马祖宣布解严。苦酒照样满杯谢雷 71岁 歌手

苦酒满杯》唱片在1967年发行,2个月后禁播禁唱,没想到愈禁愈卖,半年后卖破百万张,主唱谢雷因此大红,做秀忙,常在南部巡回,母亲住院没见到他,甚至怀疑儿子被关了。有一回,谢雷到高雄演唱,观众不愿散场,谢雷豁出去,要歌厅老板关门,他唱他负责。过几天警总传谢雷受讯,问他为何明知故唱,他心里嘀咕,政府也没说唱禁歌要罚钱还是要关。还好,警察问完就放他走了。

「歌要红就是让它禁,那时阿兵哥吃饭纷纷拿起豆浆唱:『还是再斟上苦酒满杯。』」曾任海山唱片宣传部主任陈和平说,禁歌其实是另类打歌,「不然电台都听腻了,谁要买唱片?」

大家为什么还要听〈苦酒满杯〉,是不是现在日子更苦了?

〈苦酒满杯〉犯了「靡靡之音扰乱军心」,京剧〈四郎探母〉瓦解军心,〈收酒矸〉因刻画台湾过于凄凉贫困的情景,〈今天不回家〉传递「不健康的讯息」被迫改为〈今天要回家〉,无论是国语歌、台语歌,还是京剧在戒严时代都可能变成禁歌,〈何日君再来〉、〈杯底不可饲金鱼〉、〈橄榄树〉皆在禁歌之列,光是1980年代就有2万首歌受审,6分之1未通过审查。

重看〈苦酒满杯〉歌词,谢雷说,其实这首歌不算晦暗,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他真想当面问问审查者,这首歌究竟为什么要禁?他也想问问歌迷:「我有很多好听的歌,大家为什么还是要听〈苦酒满杯〉,是不是现在日子更苦了?」

布袋戏也要反共抗俄

钟任壁 86岁 布袋戏大师

夏日午后,视听教室内坐满幼儿园小朋友,舞台上演的是《西游记》收白龙马桥段,孩子们目不转睛、奋力为猪八戒加油,隐身操偶的钟任壁86岁了,他是新兴阁掌中剧团第5代传人,操偶超过70年,经历过台湾布袋戏的辉煌与没落。

剧情有女匪谍渗透等,口白还要提醒当心金钱、女人、匪谍」。

老先生记忆力极佳,唯独问起戒严时期曾搬演过的反共抗俄剧码,老先生微微一笑:「我有2000多本剧本ㄋㄟ,记不得啦!」像是看不见的警铃嗡嗡响起,话题戛然而止。根据当年报导与资料,1951年起,国民政府推动反共抗俄政策,曾祭出《愤怒的火焰》、《女匪干》等反共剧本,要求布袋戏班演出。

美其名是文化宣传,实际就是政令宣导,剧情包括工人受共产党欺压、女匪谍渗透共产思想等,戏偶口白还要提醒民众当心「金钱、女人、匪谍」。剧团为了图存,只能担负宣传责任。钟任壁记得,凡是宣导剧本,即便自己编写,也得经警务处检查,演出时还有警察驻场,「那是政府的命令,不能自己黑白演。」

那也是政府推行国语运动的年代,学校里禁说方言,电视却热播台语布袋戏。没多久,电视台找钟任壁开会,「他们想让布袋戏讲国语,我说好啊,创新喔!我愿意去努力。但不要马上全改,国台语交杂,让观众慢慢接受。但他们说一定要马上改。」事隔近50年,他仍有点怨叹,「政府下面的人手喔,不了解做戏、排剧本没那么简单。」

采访当天,钟任壁笑呵呵的,应我们要求把玩几下当年的反共抗俄戏偶。我用生涩台语再请他演上一段,老先生还是笑呵呵的,只让警察挺胸踏步试走几步,嘴里念着:「走!向后转!」一时间,我感觉那或许是柔软的婉拒,如今已没有人能再检查且要求他怎么演了。

最后的禁土金门

翁明志 59岁 争取金马解严人士

「你知道吗?我们从小就被训练成007情报员。」翁明志说戒严时期的金门,每个人一出生就像活在军营里,四面八方都是阿兵哥,家里要分出一半空间让军人进驻。「小时候觉得国家责任都在我们身上,现在看北韩的百分百军事管制,人民牺牲自己,才想说:啊!我们以前就是这样。」

小时候常睡到三更半夜,副村长带人进房间,拿手电筒照着我的脸。

军方无所不管,傍晚6点开始实施宵禁,家家户户拉紧窗帘,防止灯光外泄,晚上出门要事先申请路条,经过铁丝网围绕的检查哨时,还要说出当天暗语:你是谁?「张三。」去哪里?「古宁头。」做什么?「找妈妈。」每天暗号都不一样,如果误答成「李四」,就会被当成匪谍或偷渡客抓起来。

未满16岁的孩子一律加入「幼狮队」,担任小小情报员,翁明志从小练就一身寻找匪谍的功夫:看到可疑陌生人、看到反动标语、听到有人骂蒋总统,通通都要回报。如果耳闻其他村子抓到匪谍,他会感到怅然若失,遗憾自己没有机会立功。他还记得,「有一次茅坑墙上写着反动标语『共产党万岁』,造成全村大震动,每个人都被叫去写字,核对笔迹,大家互相猜疑,好像人人都是匪谍。」搞了几个月找不到人,便不了了之。

小岛有时也像个压力闷锅,万一哪个阿兵哥被兵变、受不了压力逃出军营,瞬间就风声鹤唳,实施「雷霆演习」。翁明志回忆:「小时候常常睡到三更半夜,副村长带人进房间,拿手电筒照着我的脸,惊醒后就看到一堆人围着你,拿户口名簿一一检查。我爸站在旁边解释:这是老大、老二……。有逃兵时,会进到每家每户看有没有多出来的人,少了也要交代。」

有连长抱着篮球,泅水叛逃到厦门,军方就下令篮球要管制。

等待反攻大陆号角响起的日子,日常生活处处受限,包括不能有收音机,以防收到对岸电波;不能打电话到台湾,只能由军方的接线员代转;不能放烟火、养鸽子,防止传递信号……。1979年,驻守马山的连长林毅夫抱着篮球,泅水叛逃到厦门,「军方就下令篮球要管制,足球、乒乓球、桶子等可以漂浮的东西也要管制,不能私下拥有。」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翁明志到现在还是不擅长球类运动,也不太会游泳。「以前到海边要有证件,不能随便来,小时候传说海边很危险,有地雷、砲弹。」亲近海洋曾是禁忌,如今他带我们到咙口海滩,潮间带仍布满尖刺的轨条砦,用来防止军舰登陆,旁边的军事碉堡已长满杂草。

1987年台湾本岛、澎湖解严,金马直到1992年才正式解除戒严,前后43年,是世上最漫长的戒严纪录。但长久的军事管制还是在人民心中留下深刻影响,对威权逆来顺受,很少反抗,实现民主选举后仍死忠于国民党。

民进党籍的县议员陈沧江,目前在金门县议会蓝大绿小的政治板块中占有一席,称自己是张「小板凳」。陈沧江小时候也跟许多金门人一样,家里靠阿兵哥带来的经济发展,开弹子房(撞球间)营生。1963年「单打双不打」的时代,一个寻常晚上,从天而降的中共「砲宣弹」正中弹子台,一个正在打撞球享乐的阿兵哥手当场断掉,陈沧江的母亲陈李礼双腿受伤。「那时医疗不发达,双脚溃烂引发败血症。医官说,不截肢无法撑过一个礼拜,父亲含泪签字。」

陈家老母不是特例。歌手金门王的左腕被砲弹炸断、蚵民误触地雷身亡、无辜民女被逃兵挟持奸杀,这样的悲剧在这最后禁土只是一小块景片。我们去拜访高龄近90的陈李礼,去年她确诊肝癌后回到金门疗养,她的床正对着山与海,对面就是中国大陆。她镇日躺在床上安静地看着美丽风景,那些战争的刻痕在她身上不曾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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