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孤儿

图/杨之仪

老师总在五点五十五分醒来,接着闹钟响,喨喨喨……六点整。

四十多年习惯太太起得早,先去准备早餐,他是夜猫,大清早爬不起来,闹钟响一阵才醒。有时还得太太跑来按下响铃,摇他:「快迟到了。」

两人都在小学任教,不同校,太太开车先送他再到自己学校,为了补眠让他坐后座,有个大椅垫歪靠,下车时还拎着昨晚太太做好的便当、早上现切的水果与现煮咖啡。太太姓方,不孕,同事笑说,方老师把谢老师当小孩子宠。同事不知道的是,太太每天早上帮他把牙膏挤好搁在装了水的漱口杯上。他除了上班,什么都不知道。

自从去年春天太太走后,谢老师的生理时钟变了,闹钟还没响就醒,不下床,望向窗户,让闹铃响个够。他幻想会听到拖鞋声,太太从厨房跑来按掉闹铃叫他起床,他开口说:「好险,做了噩梦。」太太问:「什么梦?」他说:「竟然梦到妳先走,妳答应过我,要走在我后面!」

谢老师按掉闹铃,每天都在这种循环中开始。

一个多月以来,二楼的秀华被迫在六点醒来。楼下闹钟一直响,好像旁人都听不到,声音直接灌入她的耳朵。她被吵醒后心情郁闷,掉入失败婚姻造出的暗黑深渊。通常这时刻,也是谢老师幻想太太脚步声的时候。如果从空中用透视眼观看,会发现一道黑雾朝下卷动,自二楼卧室穿透天花板落下一楼卧室再直直下陷,秀华与谢老师都在滚滚的浓雾之中飘荡,没有目的地。这是一天当中他们两人靠得最近的时候。

不过,最近秀华反倒感谢这闹钟,让她准时六点起床。堂姐帮她找了社区管理员工作,月薪两万,她很感激。趁儿子还在睡觉,骑机车去附近早市买菜,回来弄早餐、中餐,以便八点半准时到中庭亭子上班。她推测那时间大概每户阳台都有人从盆景枝叶缝隙往下探,那些眼睛像扇翅的蝴蝶,看她这朵花有没有准时开。

秀华一向准时,大家都放心了。堂姐叫她熟记住户名册、各家习惯,主动招呼人家,这一点寡言的她还要加强。「不要穿花花绿绿洋装,要有专业的样子。」这没问题,可能就是平常穿得太像专业佣人才被前夫嫌丑,干脆在海峡那一边找美女。先天气喘的儿子跟她在社区转,安静的小孩,稍嫌瘦,两只眼睛总有黑眼圈,在亭子里画画,秀华喊他过来帮忙也会照做。小儿科医生建议要多运动,晒太阳、打打球,现在天天晒,黑了一些。

社区的信件包裹收发都在近午时间,该巡视的范围也不多,很轻松。秀华觉得大家给了她恩惠,她要做出比人家预期更好的表现。她话不多,一头直发,脸型秀气不施脂粉,力气倒是饱的,主动帮住户提菜篮、送挂号信上楼──唯一例外是谢老师,他特别叮嘱不要帮他代收挂号,他不想别人碰──每周扫一次楼梯、擦墙壁,连信箱都擦得发亮。接着整顿中庭花圃,种了住户不要的桂花、茶树,把石栏实实在在刷洗一遍。次日起,四个阿公阿嬷下楼,坐在石栏上像老猴子晒太阳,邮差来时还帮忙收信件,像四个助理。隔天,有五个下楼,其中一个还带自己煮的冬瓜茶给秀华喝。他们没事时就观看秀华劳动的样子,好像看生态实境秀。

勤快又不计较的人,谁不喜欢呢?不到一个月,他们已离不开秀华,而秀华重新发觉自己是有用的人,脸上有了微笑

靠近一楼住户后院旁有块公有畸零地没人理,长满一人高的芒草,晚上经过这里还真有坟墓的感觉。某日近午,秀华全副工作服蹲着割草,忽然闻到烧焦的煎鱼味。

谢老师的一天是从八点跨出家门才正式开始的。

每天早上赖到将近七点才起床,用慢动作盥洗,不像六十多岁倒像八十岁老头,其实高瘦斯文的他若能多点微笑多长些肌肉,谎称五十多岁也像的。小学老师五十岁就退休,夫妻俩玩遍世界,有些国家还去过不止一次。刷牙洗脸时,他在脑中挑选旅行纪录片,回忆一遍。去厨房倒一杯温水,慢慢喝下,再用妻子鸢尾花马克杯装一杯温水,放在她的灵桌前。

说是灵桌其实是柚木饭桌,两边靠墙,谢老师把太太的照片垫高,前面放小香炉,旁边放小花瓶,养着长青竹。他放上那杯温开水,点一支线香,坐下来,开始对太太说话:「有一年我们跟团去土耳其,妳为了一个花瓶跟小贩杀价害我们差点被导游放鸽子,记得吧?我对妳发脾气,真不该。那个花瓶放哪里去了,我找不到…」

类似小学朝会升旗典礼,谢老师的晨间谈话大约半个钟头,接着换衣服出门。八点左右,沿着附近河堤走路,弯进巷子,看小学操场上学生打球,总要看个十分钟,如果不是一堵围墙隔着,他真会冲去排解起了纠纷的学生。再到7-11买报纸,最后到麦当劳吃早餐看报纸。每天都点猪肉满福堡加蛋套餐,熟识的店员多次建议他换口味,他不要,说:「到我这年纪你就知道,改变是很可怕的事。」

吃过早餐,走一段路到菜市场买菜,一鱼两菜几个水果,回到家将近十一点。再花一个多钟头准备他与妻子的午餐;每天的菜色相近,只不过虱目鱼变成鳕鱼、高丽菜变成A菜,水果大多以软烂的香蕉木瓜为主。虽然很爱大西瓜,但小贩都以四分之一个为单位贩卖,他提不动也吃不了那么多。四分之一个大西瓜是家庭号,简直歧视他这种独居者。

太太过世后,自国外买回的漂亮盘子、大碗都送人。他用小饭碗装食物,饭一碗、鱼一碗、菜两碗、水果一碗,共两份,总共十只碗摆上桌。煮完饭累得吃不下,先歪在沙发看电视午间新闻,约一点钟,点香,招呼太太:「该吃饭,鱼又煎碎了,真糟糕。」他一面吃一面看报纸,念一段新闻再评论一番给太太听,「真是胡搞!」是最常用的语助词,照片前那五碗饭菜在线香缭绕中仿佛也被食用。有时,他会把不想吃的菜夹到太太碗里,像从前一样。

谢老师的下午过得很快,用过午膳,把自己的五只碗收到厨房,不洗,迳自去卧室午眠。但自从楼上住了个小孩,他的午觉常被打断。公寓楼板薄隔音差,小孩跑步声或是拉椅子发出嘎嘎声,这些他不陌生,小学生每天都在制造这种声音,当时不觉得刺耳,现在听来像有人拿锯子锯他耳朵。有一回他火了,拿扫把头往天花板捅两下,安静了,结果换他有愧疚感:「不过是个孩子,皮一点也很正常,自己当一辈子老师怎么连这个都容不了呢?」自从那妈妈当了社区管理员,孩子大多在户外活动,楼板没声音,照说可以静眠,可他不自觉地会去听中庭的动静,那妈妈喊:「小可,你过来。」或孩子叫:「妈,妳看,毛毛虫。」谢老师听着听着胡乱想一些小学自然课本的内容,松垮垮地倒也睡了个好觉。起来后,洗衣服或处理信件。六点钟,把太太的那四碗饭菜放入大锅子蒸,就是他的晚餐。饭后再把一天的锅碗瓢盆洗净,这是他最讨厌做的事,花去不少时间,之后看情况去河堤散个步,回来洗澡,差不多一天也就熬过了。

有一天午眠时候,忽然听到「碰」一声,什么东西掉地碎了,接着有人按门铃。这种干扰从来没有过的,他戴上眼镜,有点生气。

一颗棒球落在前院地上,碎玻璃四散,那是去年临时用来当香炉插香的玻璃杯,换了新香炉后随手放在鞋柜上,现在碎了。谢老师愣住,接着辨识就是那颗球砸中玻璃杯。他的情绪往上冲,没来由地新加入一股很强的气流,就在他弯腰捡球时,时间的齿轮忽然卡住,被一根比头发还细的意念卡住,这意念来自灵桌上那张照片,有人必须决定谢老师盛怒中这一弯腰是血液冲破血管还是存下一丝善意给未来。

门铃又响,谢老师没开门,直接把球从矮砖墙上丢出去。原想大声吼:「这里是棒球场吗?」话到嘴边咽下,他知道门外是谁。都是新生,一个是等着进小学、以后日子不见得好过的气喘新生,而他也是新生,刚进入一所艰难的人生学校,学得也是气喘吁吁。学习,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他想起一个有学习障碍的小男生对他说:「老师,好羡慕你们大人不用上学。」他现在想对他说:「我才羡慕你们,在学校有老师教,我们在外面没人教。」

门外,小男生怯声:「谢老师对不起。」

往后几天,秀华怕遇到他。还好他们出入的时间都错开,也有可能彼此刻意回避。小男孩再也不敢丢球,大部分时间在家里看卡通。

秀华每天都闻到煎鱼味。她精于厨艺,从油烟闻得出那条鱼不新鲜。她很想告诉谢老师市场哪摊鱼新鲜,终究忍住。她是个缺乏自信的人,总是先行替别人做好判断:人家一定不喜欢她,嫌弃她。

有天傍晚,她做出正确的判断。

五点下班,她回家整理垃圾,顺便帮五楼膝盖痛阿桑家的带下来,垃圾车五点半到巷口,她看到谢老师家门外也有一包,一起提着奔去丢。这本不是她份内的,但她常常体谅他人顺便做许多事。回来时,听到谢老师屋内发出叫声:「谁来啊,帮帮忙…」秀华按门铃,没开,判断出事了,情急下拿椅子垫脚翻过矮墙,看到谢老师倒在地上呻吟,旁边有呕吐物,虚弱地说:「肚子好痛,吐好几次…」秀华立刻叫救护车,邻居围过来,有个五楼租客、长发年轻人二话不说跟着上救护车,临走,谢老师递来钥匙:「我忘了瓦斯炉火有没有关?」

秀华接过钥匙。

在住户们注视下,咿呕咿呕救护车开走。关于独居老人孤独死的临时研讨大会就在蚊子叮咬、手提厨余桶回收袋的状态下开了起来。秋天的天色缓缓暗下,空气像经过千万叶片扇出的香气稀释过,但还闻得到炒菜的油烟味,花木与人生的气流混合在一起,有时清新,有时不好闻。

秀华进屋,按亮灯,吓一大跳,没见过有人可以把屋子住得像回收场;报纸、书籍、衣服、箱子,四处乱放。大大小小的箱子本应用来整理东西,结果反而加强混乱,像镇暴警察变成杀手。一个人不整理屋子,最后会被屋子吞掉。

瓦斯炉上果然开着火,大锅里有四碗饭菜正在蒸,水槽里泡着好几只碗。她只见过清明扫墓把祭品用碗装,一碗一碗排着祭拜祖先,没见过有人这样吃饭。但待她看到餐桌上的照片与香炉时,明白一切,谢老师每天都在扫墓。

秀华看着木质相框里的人,站在参天神木下,头戴一顶深色毛帽、围绛色围巾,双手不知捧什么东西。

秀华回家晚餐后,再到谢老师家把屋子清理了,这花不了太多时间,但对一个还活在每天扫墓的老人来说,拾一张纸片都要去掉半条命

临走前,秀华仔细地把香炉四周心事未了般的香灰抹干净。站着,合掌一鞠躬。此时看清楚照片中的人,笑得很灿烂,大大的眼睛,温煦的笑容,双手捧着樱花瓣,好像整个季节最美好的时刻就在她手上,好像信任这世界其实就是森林小火车,被善意推着往前走,一路呜呜呜地冒着赞叹的白烟。

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朵多年前在山林中绽放的笑容、双手捧着的樱花瓣,都是专程给秀华的,好像在说:

「家里这个老孤儿,拜托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