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庭院

我怀疑住家附近大草坪那块丑怪巨石,是补天剩下的五色石。

石头和瓦片都是乡下孩童最爱的玩具

书房外的庭院里被我铺满大大小小的石头。

1我喜欢石头,对他们却非常陌生。看在眼里,差不多跟穿梭于日常街巷的人群一样,每个人面貌体形差异不大,能够认得的也就极其有限。

书房落地窗外的庭院里,我种了一些花木。三十几年前,布置这小小庭院时,将旧居移来的桂花,与朋友送的山樱,分占头尾。当中,间杂一棵气势凌人而被砍除的紫藤之外,还剩有槴子花和四季常青矮不及膝的柏树,其他全是来来去去时有时无的各类盆栽及野草。

樱花树下那口浅水池塘,是拿河滩溪床抱回来的石头所砌成。养鱼场朋友教我,先放养吴郭鱼、琵琶鼠,牠们生命力强,等池底长满青苔,再送我十几尾金鱼

两三年过去,漂亮的金鱼吸引邻近大人小孩过来观赏,更招来野猫、夜鹭轮番偷袭,只得把动作迟缓的金鱼换成机伶敏捷的各色锦鲤。同时沿池塘四周,搭层网子

网子阻绝了野猫、夜鹭侵犯,却也挡掉了人们观赏兴致。对于我每隔三四天必须蹲踞池边,持塑胶管虹吸清理鱼群排泄物的功课,更加费时费事

硬撑了三十年,把自己年岁和腰杆膝盖全撑老了。不久前终于狠下心,将锦鲤送到员山一座寺庙放生,然后让整座池塘填上拇指般的银灰色碎石,花草庭院则铺满纯黑纯白的米粒般细石

猛然看去,几分类似日本庭园的枯山水。从此减省清理鱼池和拔草的工夫外,仍然维持庭园原有的清幽雅致。

人的一辈子,跟石头的缘分若有似无,实际上一直存在。也许,这正是带点自闭孤癖,肩膀又承担不了重量的老人,乐于亲近石头的原因之一吧!

2

「你是石头呀!」

大半辈子过去,已经数不清楚多少次被父母长辈、学校老师班上同学、办公室同事、男女朋友,还有擦身而过的开车司机、机车骑士,这么调侃过。

做人不懂得通权达变,学不会八面玲珑,很容易赢来硬石头、憨石头这个称号。但对于历经打赤脚走在石头路的童年少年,对各式各样的石头却相当友善。

高中时期班上有个帅哥,个子高、反应快,田径和球类运动呱呱叫,只因为姓石,大家叫他「石头仔」。不管谁叫喊,他立即应「有」!

在学期间,石头仔家住苏澳水泥厂附近,去过他家吃过拜拜的朋友,都记得提醒石头仔要离那水泥厂输送带越远越好,免得与山上运下来的石头一起卷进机器碾成粉末。高中毕业,石家搬往桃园,历年办同学会,总有人问起石头仔来了没?

其实,每当我捡到镶嵌各色花纹或各式图案的石头,总要为他们族类叫屈。为什么习惯被人踩在脚下?甚至被碾成粉末?只因为他们有足够重量和份量吗?有重量不是比轻飘飘的好?

石头到处看得到,除了部分材质、色泽、形状独特的,确实很难分门别类去辨认,去讨人欢喜。尤其他们大多铺陈地面,有些还被掩藏深埋。

尽管人们在自己家中随意或躺或坐或歪站斜立,可偶一出门,无论大官庶民则多少要讲究点体态,摆个谱式。明明在街市无事闲逛,也要抬头挺胸撑起肩颈腰杆,走起路来酷似戏台上的悬丝傀儡,摇呀摆的。

随时提醒自己,一双眼睛要教人瞧出目中无人的威严,切忌不要朝着地面看。当然就少有人能分辨出地上有哪颗石头长得与众不同了。

有些石头等于一座山,收纳珍藏着奇峰、绝壁、悬崖、深谷。

我捡到一颗随时握进掌心都觉得冰凉的石头,它近乎半透明的澄黄,像玉一般。朋友说,它本该归属玉的族群。

我不懂岩石,不懂地层变动法则。这辈子,除了时候曾经打赤脚上学,天天走呀跑呀全在石子路上,亲近石头。后来再让柏油路面烫着脚底板好些年,等脚趾脚底长茧,才借着粗劣材质的鞋底去隔绝地面热气。

而未被柏油泥土埋没的石头,很多时候跟人类同样地无奈。例如遭纹身刻上某些歌功颂德字句,挺立路口像个拦路劫财的恶霸;例如被雕刻地名兼任指挥交通志工,却来个糊涂蛋走错路,竟不忘回头骂脏话吐口水;例如凿上某府某公或某妈名姓,形同殉葬的宫人,必须站在坟地任凭风吹雨打,寂寞地枯守个几十年……

早年,他们最常扮演的是垫脚石,在浅涧流水中视同桥梁,在不平整的地面教桌椅橱柜不至于歪斜倾倒。

偶尔捡到躺卧花圃或路边的小石头,无论黑的、灰的、褐色或纯白的。嘿,上头竟然胡乱地涂写着正看倒看都弄不懂的狂草,以及某些抽象图案。耶,该不会是谁留下泪痕,或顽皮孩子应试时的小抄吧!

任何人都有他的故事。一只鸟,一棵树,一条街,一栋房子,皆有它的故事。那么一颗石头呢?石头从不乱抛媚眼,从不搬弄是非,不争风吃醋,不卖弄舞姿,不争奇斗艳。可一旦被从地面捡走,很快就有一段故事。

大多时候,它不得不与水泥一块儿搅拌,灌进房屋地基,铺填污水下水道,兴建高楼,搭架桥梁,从此得等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之后,才可望重见天日。人们对自己的遭遇,常怨叹说是命运使然,石头又该怎么说呢?

4

回忆自己童年、少年时期,经常从等待填补马路的石头堆,挑捡一种土黄色石头充当粉笔,好在墙壁和走廊水泥地涂鸦

这些石头颜色酷似山地黄泥块,理应是黄泥所挤压凝结,谁摸它,它便帮谁手上脸上身上抹粉

土黄色石头质地轻脆,个头袖珍且少有棱角,偷偷往口袋塞个两三粒,秤不出什么重量,在父母和老师面前也不至于穿梆。乡下孩子爱它,像上学时接受晨间检查的手帕、卫生纸那样,随时搋在口袋里。

要是捡不到土黄色小石头,那得等台风吹刮过,去捡拾屋顶掉下的红瓦碎片,挑些未长青苔的,也能拿它练习写字和胡乱涂绘。麻烦是必须先将锐角磨钝,免得刺穿口袋。

在某些机关学校、庙宇风景区,人们运来巨石竖立或躺卧地凿刻训诫经文或诗词,希望过路人读它,可惜大多数人都忽略它。只有小孩喜欢跑到石碑背后躲猫猫,若石碑躺卧在地,倒是方便走累了的人,把它当座椅歇歇脚。

石头本身没有脚丫,没有爪子,没有翅膀,没有滑板跟滚轮。除开躺在海滩及部分河床的石头,教浪涛水流推来滚去,充当玩具戏耍,其他不管是哪个遗址,哪处废墟,石头始终是最尽职的一群演员,一群沉默的证人,一群最忠实、始终不离不弃的观众和听众。

他们经常令我想起年轻时从书册认识的那票朋友。特别是古希腊诗人荷马介绍认识的那个薛西弗斯,聪明却常有荒谬行径,死后遭众神惩罚,必须使尽力气把一块大石头推上陡峭的山颠。当巨石一次又一次从山顶滚下来,他就得重新一次次往上推。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推上去又滚下来,滚下来又推上去。

看着薛西弗斯从不灰心丧志,耗时费事地重复同样动作,使我这类动辄健忘的老年人,喜欢拿他作榜样。

每天想起许多人许多事,马上又忘掉许多人许多事的时刻,竟然不时安慰自己,不急不急,隔阵子说不定就想起来。

5

关于石头的故事,除了薛西弗斯,身为宜兰人很容易便想到炼石补天的女娲娘娘

宜兰海边一个叫大福村的地方,据说两百年前遍地窟窿,过去几代村人习惯称自己家住「大窟底」。奇怪的是,清朝道光八年(西元一八二八年)五月间突然从外海漂来一尊神像,村人不知道来的究竟何方神圣,找到教汉学的先生朝神像底座检视,才发现刻着「浙江女娲娘娘」六个字。原来女娲娘娘在上古时期修补完天空破洞后,长年闲着没事,一百九十几年前得知台湾有个村庄地面布满大小坑洞,立刻渡海远来捧了砂石逐一填补。

村人感谢这位炼制五色石补天的女娲娘娘,专程跨海来填补他们的家园,即集资兴建一座「补天宫」供奉。补天宫经数度改建,如今不但占地?广庙舍宏伟,香火鼎盛不得不兴建一座香客大楼,在大楼楼顶更竖立一尊高达十一点六一公尺的石雕神尊。

姑妈姑丈家人曾经在庙广场对街开店,小时候常扯住阿嬷衣襟去姑妈家玩。因此我每回瞧著书房外的石头,很快便联想到女娲娘娘。

尤其心系祂所炼成的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五色石,修补好天空大窟窿之后,多出来的那一块五色石,究竟搁在哪儿?有人说它变成通灵宝玉,有人说早就变成了孙悟空

小说写孙悟空出生修炼场所是花果山。我庭院里樱花树下,确实有块间杂几种颜色且长相古怪的大石头,每年春天樱花会开满花结许多酸酸甜甜的果子。有花有果有石头,全是大圣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才令我连翩美梦。最终逼迫我找到否定自己的答案是:这块石头毕竟小了些,肯定容不下齐天大圣

大圣先生理应囚禁在更大更古怪的石头里。因为他分分秒秒不停地练功挣扎,想挣脱困住他的石头牢笼,纵使原本外观平滑的石头,也会变成凹凸扭曲的丑怪模样

我持续到外面寻找。哈,刚学作文时常引用的「人海茫茫」,总不时映现。像我这个乡下人一踏出家门,放眼望去,真的只剩人海茫茫四个字在眼瞳里兜圈子。

每天黄昏散步,眼神不忘四处搜寻,希望能够找到女娲娘娘炼石补天多出来的那块五色石。

住家附近有高中和大学,以及一大片草坪。其间种有许多老树,收藏几块石头。被刻意闲置草坪里那些个大个儿,是孩子们的最爱。他们以猜拳输赢做为攀爬顺序,轮番爬上顶端欢呼,然后赖皮一阵子再滑下来。

看孩子游戏是顶快乐的事,但我的注意力却常教其中一两块长得很丑,面貌「狰狞」的大石头所吸引。

不清楚大圣先生什么时候才能重新从石头中蹦出来?反正已经等待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只好继续等着。心里不停地盘算着,见了面要跟他讲些什么?

我想我应该据实以告,简要地提醒他,这世代仍不乏妖魔鬼怪群聚,牠们像各种隐匿行踪的病毒,一旦遭到起底现形,立刻又变幻出另一个模样,人们迫切需要齐天大圣先生再度出马,挥舞金箍棒斩妖除魔

全世界大概只有孙悟空才治得了某些昏庸的民代与贪官污吏,整治得了这个乱糟糟的时代。

6

下雨天,不方便出门。庭院里的石头,尤其是被我框列一长路兼扛排水任务,一如鹌鹑蛋的黑色与白色石头群,他们个个睁大眼睛,亮晶晶地四下张望。

他们不时地伙同整大滩细石子,好奇地把目光投注向我书房落地窗,打探我和家人正看什么书册?涂写些什么字画?

又或许他们仍怀想着守旧的年代。期待我和家人捧着他们砌墙、铺地、堆炉灶、镇压酱菜。怀想着小孙子会挑捡他们去打水漂漂、敲击火花,拿他们当棋子对弈的那个年代。

睡觉浅眠,迫使自己很长一段岁月不曾饮用咖啡。在书房阅读或写作大多喝开水,勤快时改喝加了姜黄的优酪乳。最近,女儿楷拿了一罐鼠尾草籽送我渗进乳品,孙女小颉则教我不妨倒杯鲜奶加咖啡。这些被她们称为「特调」的饮料,确实不赖。

只是每回看着庭院里的石头喝它,总令我想起一位擅长写小说的文坛大师级前辈,教过一种我从未尝试过的喝法。他说,往咖啡里丢进一粒酸梅,滋味真的超级?,令人文思泉涌

手里端着孩子教的特调,或想到小说家教的酸梅加咖啡,都不免挑起另一个古怪念头──如果哪天我朝牛奶或咖啡里放一两粒小石头,是不是同样能够激发灵感呢?

也许,喜欢读小说写小说的人有个共通点正是:时常忘掉自己是谁,而跟石头一个样,会长时间痴傻地坐在某个角落发呆。只剩下别人看不见的脑袋瓜里,永不停歇地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