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精选》无法上锁 更关不上的枪柜

有一天轮休,我依然在派出所,扶着枪柜门,我试着把门柄旋紧,没想到线路又漏电了。我痛得丢下手上的扳手,扳手却狠砸在自己脚上,松手之后的插销,也直接打在我头顶。我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感觉浑身无力。(示意图/shutterstock)

我从没想过当警察会当到要穿制服做铁工,修理枪柜。

「我不是劳工领袖;我不希望你追随我或其他任何人。我不会带你进入应许之地,因为如果我带你进去,别人就会带你出去。你必须用你的头脑和双手,让自己摆脱现在的状况。」 ──尤金·德布斯,美国工会运动者

警察的枪柜设计是可以上锁的,并且还要连接警示灯与警报器,只要一被打开,值班台就会知道。然而,我接手装备业务时,派出所的枪柜连柜门都关不紧。

那个锁根本没有意义,也因为枪柜过于老旧,柜门柄与插销一天到晚脱落,开个柜子,可能就会被它打到。

因为线路配置不良而且破损,只要摸到柜门就会触电,让同事还没出勤,就一身伤痛。

每半个月,我就得找一次铁工。然而,铁工师傅也说这个柜子没救了,只能换新的,可是换新的,又得花钱,我们就只能一直把那让人崩溃的门把旋紧。

铁工师傅来过好几次。虽然他不会跟我算钱,但也不好意思一直请人家做免钱工,我只好自己尝试,用些简单的工具,让那个柜子还能用──我从没想过当警察会当到要穿制服做铁工。

枪柜早已超过公物使用年限

同事一直抱怨枪柜不好用,督导官也一直把它列为缺失,各种指责投向我。然而,我没办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把问题反映上去,并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想想也是,如果连修理的钱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有钱换新柜子?虽然那个柜子早就已经超过公物使用年限,但我们也只能继续用。

有一天轮休,我依然在派出所,扶着枪柜门,我试着把门柄旋紧,没想到线路又漏电了。我痛得丢下手上的扳手,扳手却狠砸在自己脚上,松手之后的插销,也直接打在我头顶。

我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感觉浑身无力。

并不是因为触电或是疼痛,而是一种万念俱灰、打从心底升起的空虚与失落。我想起踏进警校时,学校长官说的:「好好做,国家不会亏待你。」然而,所谓的「国家不会亏待你」也就是这样子,我们到底能期待什么?

请再继续使用五年

在我尝试对媒体投书后,最常收到的指责就是:「你为什么不透过内部管道反映?」

但体制内改革这种事,我也不是没做过。

如果写呈报单就能改革成功,那么早该在我写呈报单要换那一个枪柜时,就该马上换好了,而不是等我写到第五份呈报单,才退回并注记:「请继续使用五年。」

这么多年,我写过多少建议,或者当面向长官提出意见,得到的回复不外乎是:

「这位同仁的意见很有道理,不过很难办。」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上面是这样要求的吗?」

「法律重要,还是命令重要?」

听到这些答复的次数,比我被那个枪柜电到的次数还多。但我很感谢得到这些回复,因为更多是没有得到回应的。

警政改革困难重重

某天在准备收勤的空档,几个不同单位的员警闲话家常,聊起最近长官一些异想天开的「创新作为」,与不切实际的「勤务指导」。聊到这里,大家的表情都充满无尽的愤慨与无奈。

「这就要靠惀宇学长啦,他会为我们发声的。」学弟把我推到话题上。

没想到,它所的老学长却感叹:「没用的。长官看到,也只会装死,不会改变。怀念以前的陈国恩署长,那时候有很多改革……」

学长的叹息,我也颇能理解。

这几年来,参与各种议题,从内部走到外部、从议员拜访到委员、从组长协商到次长,我已经习惯不抱希望的开始,毫无进展的结束。就算方案得到一时的肯定,多半也不会有下文。

警政改革的阻碍很多,多数基层员警也悲观以待,这时就会期待有一位英明的长官突然出现,体恤基层员警,推动一系列的改革,这样我们所有的不公、不义、不平就会消失。我们将会得到应有的工作尊严,不会淹没于各种勤务、业务、绩效中。

曾经,我也是这样期待的。

然而,那真的是「我们要的改变」吗?这些改革,终归而言,并不是「我们的」,而是「署长的」。他改革的手段,也是「因为他是署长」。

因人而来的恩惠,也会因为人而消失。换了一个上位者,这些缺乏民意基础与规范支撑的改革,很容易就会被当作前朝遗毒排除。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他们换了一个又一个的高官,而这些突如其来又毫无道理的政策与规定,依然会留下,继续束缚我们、控制社会。

一个进步的群体,理想上会由众人建立一个制度,并不断追求更好的愿景。

如果还是只能期待某个人来改变,只是说明我们还是不够进步。那样的改变,仍旧只是一个开明专制的体系,建立在一个权威者的意念上。

警察体系长久以来严格的阶级划分、家父长式的权威崇拜,以及忠诚义务的投射、恩给式的人事行政,强化基层员警对于体制的依赖,相信权利来自于上级命令。所有的改变都是长官的恩给,基层只能等待长官的怜悯。

许多人怀念陈国恩署长带来的改变,甚至形成一种个人崇拜,「只有国恩能拯救我们。」我们不满意现在的状况,但大家并不想采取行动,只是等待再有一位英明的长官施舍恩惠。

对一个被期许为民主社会维护者的组织来说,这何尝不是一件悲哀的事?

我开始意识到这些情境是无法改变的,除非「我们」去改变。

终究还是要有来自基层员警的集体意识,并建立一个能实质影响决策的机关内民主制度,才能真正保障权益,也符合时代的潮流。

「警察尊严」是什么?从何而来?

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败的德国建立威玛共和,但德国人仍然怀念德意志帝国的美好时代,期望一个领袖带领德国走出败战的阴影。

台湾警察不也一样,依然怀念已不切实际的旧时代,渴望被赋予权力与地位,盼望一个超人为我们改变一切?

如今多数警察执法,并不是因为理解法律本身的意涵,而是因为上级命令我们要做、长官觉得重要,所以我们照办。

换言之,就算长官的命令有问题,员警还是不会有疑问。

员警服从的是「命令」,而非「法律」;信仰的并非共和民主法治精神,而是体制的权威;整个系统追求的是数字而非价值,强调的是忠诚义务而非法律权利──正如当时威玛共和缺乏核心价值,导致系统失灵一样。

最终德国盼来了希特勒,带来了毁灭。德国人将永远背负这个共业,直到历史的尽头。

那么台湾警察会等到什么呢?我们所盼望的「警察尊严」究竟是什么?我们应当追寻的价值是什么?如果能从养成教育开始,确立警察任务的核心价值,使警察从强调服从与阶级的团体,变成民主宪政的守护者。从信仰权力变成信仰权利,遵守纪律变成遵守法律……是否能找到诸位长官企望的「执法尊严」,以及我们所盼望的「警察尊严」?

不再期待超人拯救世界,而是创造一个不需要超人拯救的世界。

警察不是超人,无法解决社会问题;同样地,长官也不是,他们无法带来变革。

台湾警察要真正变革,或许不仅是器物或制度层面,而是得再思考警察应信仰、守护之物。从旧有的框架获得解放,进而让警察得以追寻自己的价值。

※※※

真正的尊严来自于别人的尊重,而不是一个被赐予的模板(注)。而我们所希望的种种权利,将会从中而来。

能够拯救自己的,还是只有自己。

注:

警专的学生在高中刚毕业还像一张白纸时,就进入警专接受教育训练,并在大约二十岁进入社会,面对高压力工作。相较于还在读大学的同侪们,难有时间摸索与思考自己要做什么,他们因此容易套上一个模板,照着前辈们走过的路前进,不会思考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文摘自《活得像个穿制服的人──我是警察》/宝瓶文化)

【内容简介】

我对抗的,从来不是警察,而是逼人为恶的体制巨兽。

想唤醒的,是警政高层、基层员警以及一般民众。

「英勇殉职」不该是警政高层拿来宣扬的徽章,因为它代表的是──

我们没能守护那些被他们称为「最重要的弟兄」。

当我结束最后一班勤务,回到派出所时,我都会松一口气。

每卸下一件装备,就像放下一道重担。

把枪放回枪柜时,我会觉得这是今天最有成就感的时刻──我没需要用到它,真是太好了。

我可以在出入登记薄,写下「退勤」这两个字……但,有些人已经没有机会退勤了。

【作者简介】

王惀宇

台湾警察专科学校二十八期、政治大学行政管理硕士,现为派出所警员,同时为警察劳权运动者。长年研究第一线警察实务与新兴公共行政理论,投书《苹果日报》、《联合报》、《自由时报》三十余篇,并受邀至各高中、大学讲座,个人Facebook文章亦常被各界引用。硕士论文《制服掩盖的血汗:基层警察的劳动困境与工作权保障》分析美、日、德各国警察勤务与法制,获得台湾公共行政与公共事务系所联合会2021年度最佳学位论文奖硕士专班佳作。

从事第一线警察工作超过十年,经历了各种人情冷暖,与其他警察同样活在绝望中:社会对于警察的敌视、漠视、无视,以及警察系统自身的黑暗,让一切的牺牲成为必然,而后被大众所遗忘。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我们只能这样?」「在成为警察之前,我们不也是人民吗?」他开始想要去改变这一切:写文章议论警政时事、公开露面接受媒体采访……不知不觉,自己被其他人抱着期待、被其他人抱着憎恶。但无论别人怎么看待,他始终没有变过,还是那个活在梦魇中的小小警员,与自己的绝望不断挣扎着。

为了让悲剧不再发生,为了让遗憾成为过去,为了让苦痛得到救赎,为了让记忆留下纪录,他拿起笔,记下自己的声音、写下他们的故事,想要改变五十年来未曾动摇的历史共业,希望让社会更了解警察、让警察与社会重新连结。

错误应被改正、努力应得报偿,想留给未来这样的世界──这是一个一线三小警员由衷的期望。

《活得像个穿制服的人──我是警察》/宝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