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战争75周年:台籍日本兵为何而战?
在日本军国主义教育薰陶下,大量台湾人志愿参加皇军作战,只是他们主要交战的对象,始终是英美联军,不是国共两党的中国军队。(潘国正翻摄)
台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扮演的究竟是何种角色?在今天蓝绿对立极度两极化的台湾,始终被视为一个必须要在政治上「选边站」的问题。立场倾向于台独的论者认为,台湾在二战期间做为日本的殖民地,理所当然地与当时被纳入同盟国阵营的中华民国处于敌对状态。父亲本身为台籍日本兵的名嘴郑弘仪,就质疑站在中华民国政府立场纪念抗战的马英九没有「在乎他的感受」。
至于主张两岸统一的人士,尤其是怀抱大中华主义者,则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咒骂台湾人,尤其台籍日本兵是「助纣为虐」的「卖国贼」或者「皇民」。有些统派与深蓝人士甚至主张,今日台湾的统独之争其实就是中日战争的延续。然而如果真的回归历史面来看,双方的立场其实都失之偏颇。要厘清这个问题的真相,首先还是要从台湾与中国在二战期间究竟是不是「敌国」讲起。
战时日本承认汪精卫领导的中华民国南京国民政府,因此与日军并肩作战围剿中共游击队的和平救国军不只是友军,而且还是「正统的中国军」,怎么可能会是台湾人的「敌国」呢?(网路照片)
二战中国是不是台湾的「敌国」
包括郑弘仪与林昶佐等绿营人士,多次在公开发言中指出中国与台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是不折不扣的「敌国」,所以政府站在中华民国的角度纪念抗战历史并不恰当。换言之,这些本土人士期望的是台湾可以站在日本的角度去纪念所谓的「大东亚圣战」。那么,在日本「大东亚战争」的史观下,中国究竟是不是「敌国」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都知道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在1941年12月9日正式对大日本帝国宣战。所以从中华民国政府,至少在重庆的国民政府角度来看,日本从1941年开始就已经是「敌国」。至于大日本帝国,则是在1941年12月8日由裕仁天皇发表了《对英美两国宣战诏书》。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并没有在国民政府对其宣战后,也跟着对中华民国宣战。
为什么会如此呢?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日本帝国在太平洋战争爆发时已经承认汪精卫领导下的南京国民政府为中华民国唯一的合法政府。换言之,中国根据日本帝国的法律定位其实是「战时盟友」,不是「敌国」。实际上,从发动「九一八事变」元凶石原莞尔所写的《最终战争论》一书来看,他也是将中华民国定位为反抗苏联共产主义与西方帝国主义的「天然盟友」。
日军确实没有停止在中国战场上的战斗,但是他们始终是以「重庆军」而非「中国军」称呼与自己交锋的国军。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希望从法律上解除重庆国民政府代表中华民国的法律地位。换言之,日本人认为自己是在友邦南京国民政府的要求下,协助中华民国「平乱」的。「重庆军」在日本人的解读中所代表的,不是中国人的民族利益,而是欧美犹太资本家的利益。
相对于欧美代理人的国民政府,延安的中国共产党则毫无疑问的是苏联或者共产国际代理人。不过伴随着《日苏中立条约》的签署,越到战争末期日军就越少强调苏联与中共之间的联系,以避免得罪莫斯科。同时为了更彻底抹煞重庆国民政府的合法性,日军在政治宣传上也更倾向于将8路军与新4军视为「主要敌人」。
所以在日据时代台湾人的认知当中,所谓的「支那事变」其实就只是一场规模有限的「治安作战」而已。根据「二二八事变」期间率领「台湾民主联军」在南投抵抗国军的陈明忠老先生回忆,他日据时代在高雄接触到报纸与书刊都将中共游击队定位为日军在中国战场上的主要敌人,完全不知道有所谓「重庆军」存在的消息。
大多数的台湾人根本不认为中国与日本有在交战,而是认为日军在协助中华民国政府打击共产党。有趣的是,汪精卫政权还在台北市大稻埕设置了中华民国总领事馆,并派遣留学生到台湾读书。许多台籍知识份子,还是透过这些被派到台湾的「中国留学生」了解了孙中山与《三民主义》,进而产生抗日意识与左派思想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哪有台湾人把中国视为「敌国」的可能性存在?
加入日军,并且在战场上一举「歼灭米英」,是当时许多台湾人在殖民统治下提升自己地位的一种手段。(文建会提供)
为什么台湾人踊跃参军?
当日本于1937年展开全面侵华之际,台湾人因为对大陆同胞有着血浓于水的情感,不仅没有踊跃参加这场军事行动,而且还采用不同方式加以抵制。日本陆军于1943年12月出版的《偕行社记事》第831号记载,当1937年日军攻势在上海遭到国军挫败的消息传到台湾时,老百姓居然放起鞭炮向祖国祝贺。假若电影上出现蒋中正委员长的画面,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与热烈鼓掌。
由此可见,中华民国的抗日战争看在大多数台湾人眼中仍是一场祖国抵抗异族侵略的神圣战争。哪怕是被「皇民化」成功的台湾人,也认为中国与日本两个民族同文同种,一衣带水,如此兵戎相向大动干戈得不偿失,而是应该团结一致抵御「白人帝国主义」对亚洲的殖民与瓜分。可见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战争,在当时并不受到台湾人的欢迎。
关于台湾人厌战与反战的心态,日本人方面自然也是有所掌握。所以虽然已经有由台湾人组成的「农业义勇团」被派往大陆从事农业与建设工作,但是日军始终不敢让台籍人士,尤其是汉族同胞上第一线与国军或者共军交火。哪怕是到了战争结束,对于派遣台湾人与大陆人作战一事,日本人始终不敢掉以轻心,深怕他们调转枪口回头来打自己。
不过一旦日本的交战对象从国军或者共军转变成美军、英军、荷兰军、澳洲军与纽西兰军的时候,台湾人的态度就完全不一样了。1942年1月16日,台湾总督府颁布《陆军特别志愿兵制度》,首度欢迎「本岛人」从军。结果从1942年2月1日到3月10日间,就有将近43万台湾人签了血书主动报名参加日本陆军。
1943年5月11日,台湾总督府又推出了《海军特别志愿兵制度》,预计招募1,000名训练生参加,结果却吸引了近32万名热血的台籍青年报名。为什么原本对日本侵华极度反感的台湾人,会如此热烈响应「大东亚战争」呢?撇开为了维持生计的原因不谈,从政治意识形态的角度去切入,所谓「从白种人手中解放黄种人」的口号,在当时对台湾人而言是颇具吸引力的。
台湾人曾经以「清国人」的身份经历过鸦片战争与英法联军,基隆也曾经是清法战争的主要战争,所以他们对欧美国家从19世纪中叶以来侵略与殖民亚洲的历史留着十分深刻的印象。而日本本身,也是因为1853年遭到美国海军培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准将强迫对外打开国门,才走向帝国主义对外扩张的道路。
无论是发生在血缘祖国大陆的「百年国耻」,还是发生在精神祖国日本的「黑船来袭」,都令台湾人「感同身受」。这使得他们比大陆人还有日本人更乐见出现中日团结抵御西方国家的情况,因此希望为这场「驱逐白种人的圣战」付出一己之力。甚至也有不少台湾人相信,借由参加日军可以提升自己在日本殖民统治者心目中的政治地位。
固然,所谓「驱逐白人帝国主义」与「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是不折不扣的政治谎言,但是从各方面的角度来看,台湾人无论是或者不是志愿参加日军到海外作战,他们的目的都不是为了要「消灭中国」。而且即便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军对于将来自台湾的汉籍军人投入中国战场还是抱持「戒慎恐惧」的态度。绝大多数的台籍日本兵,都是被送往东南亚与太平洋战场与英美联军交战。
战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无论是保钓运动还是对日索赔运动,都经常能够看到台籍日本兵的身影,虽战时与国共两军处于敌对阵营,但是「中国心」不曾消失。(杨嘉裕)
台籍日本兵的「中国心」
然而,即便是受到日本军国主义洗脑最彻底的台籍军人,都没有办法抹灭掉他们骨子里面的「中国心」。尤其是到了战场上以后,他们真的彻彻底底的发现日本人并没有把他们当同胞看待。同样是日本殖民地的朝鲜,总计出现了六名中将,但是台湾却只有一位钟谦顺当到日军少佐。同时代的东北人,虽然实际上接受日本人统治,但是因为可以在满洲国当兵,地位又比朝鲜人与台湾人还要高。
受到日军长官的强迫,或者是出于自己本身对西方国家的仇恨,负责看守战俘营的台籍日本兵确实犯下了不少声名狼藉的暴行。他们在许多历劫归来的欧美盟军战俘心中,有所谓「福尔摩沙守卫」(Formosan Guards)的外号。只要一提到这些「福尔摩沙守卫」,几乎没有一个在太平洋战场作战的欧美二战老兵不是恨之入骨的。
而在亲眼目睹了日军在战场上无差别屠杀民众,乃至于凌虐战俘的诸多暴行以后,台湾兵也不免对整个「大东亚战争」的性质产生质疑。他们大多数对同样属于「帝国主义者」的西方人没有丝毫同情,但是对于与自己同文同种的中国人与华侨,还是会在私底下提供保护与帮助。尤其是东南亚华侨中又有相当数量的闽南人,更是让台籍日本兵倍感亲切。
比方说在菲律宾,每当有华侨抗日份子遭到日本宪兵队逮捕时,负责审问的台籍通译都会尽量帮助他们脱困。菲律宾血干团总团部常务理事蔡庆华先生接受《中时新闻网》专访时,就表示已故侨选立委蔡文曲先生早年在马尼拉发放抗日传单时,就曾经与一位日本哨兵正面遭遇。结果那位日本兵只是用手掌轻轻拍了一下蔡文曲的脑袋,用闽南语讲了一句「你不怕死啊」,就偷偷把他放走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之际被日军俘虏,因为不愿效忠汪精卫政权而被处死的中华民国驻北婆罗洲领事卓还来,他的妻子赵世平与儿子卓以强,就是在台籍监视员柯景星的暗中照顾下,才渡过了被日本人隔离监禁的生活。回忆起冒着生命危险把鸡蛋偷偷塞给赵世平的感人画面,柯景星表示:「领事夫人哭着要跪我,我才20几岁还没娶某,妳不能跪,不然我鸡蛋不给妳。」
伴随着日本投降的脚步渐渐逼近,越来越多台籍日本兵阵前起义参加华侨抗日游击队。以中共8路军与新4军为榜样,简称为「48支队」的菲律宾华侨抗日游击支队,就收容了不少的台籍日本兵。可能因为是左派游击队的原因,菲律宾华侨抗日游击支队十分重视争取朝鲜籍与台湾籍日本兵投诚。他们在美军登陆雷伊泰湾后不久,就发表了《告祖国沦陷区及台湾朝鲜被敌强征来菲同胞书》。
定居于马尼拉的「48支队」老队员李康希老先生,就回忆自己曾经与几名前辈,一起将包着《告祖国沦陷区及台湾朝鲜被敌强征来菲同胞书》的石头丢到日军军营里面,以游说同样是闽南人的台籍日本兵早日加入共产党游击队。他表示,后来还真的有不少台籍日本兵加入「48支队」担任翻译,协助华侨劝降不愿放弃抵抗的日军。
在海南岛与香港,也有大批台籍日本兵主动投效中国共产党指挥的华南人民抗日游击队琼崖纵队与东江纵队。与菲律宾华侨抗日游击支队的情况一样,台湾人在华南人民抗日游击队的工作也是担任共军指导员的翻译,负责游说日本人投降。所以,抗战胜利后,当盟军重新返回这些远东殖民地并试图对「福尔摩沙守卫」展开报复时,华侨游击队义无反顾的保护这些台籍日本兵。
保护台籍日本兵的方式,就是向美国、英国与澳洲军队谎称他们是抗日游击队的成员。由于华侨游击队讲闽南语,台籍日本兵也讲闽南语,想要追杀他们的盟军根本无从分辨谁是盟友谁是敌人,往往最后也只能作罢。不过在没有华侨游击队活动的区域,他们想要躲避盟军的报复就十分困难。其中就有26名落入澳洲军队手中的台籍监视员,因为BC级战犯的指控而被活活吊死。
相对于落入美军、英军与澳洲军队手中的「福尔摩沙守卫」,落到国军与共军手里的台籍日本兵,因为丘念台的求情得到十分宽大的待遇。散布于东南亚战场各地的台湾人,除了担任过战俘监视员而遭到盟军仇恨者外,大多数也可以用自己是中华民国,也就是「战胜国」国民的身份回避来自于美英澳三国联军的报复。
紧接着中华民国空军赴美参加飞虎队成军75周年年会之后,独派与日本右翼在台北联合举办活动纪念台湾空战烈士。此种宣扬台日联合「抗美」历史渊源的政治仪式,对于在外交上推动美国与台湾的互解与合作其实很难有正面帮助。(季志翔摄)
两岸仍视彼此为同胞
从台湾人暗中保护华侨抗日份子与国府外交官,乃至于华人游击队协助台籍日军战犯躲避盟军制裁的历史来看,海峡两岸的中国人在二战期间虽然分属不同的阵营,但却仍然把对方视为「血浓于水」的同胞看待。相当讽刺的是,也只有这些台籍日本兵与华侨游击队,在真正的意义上实现过「两岸人民携手抗拒美日霸权」理想。
基本上,太平洋战争期间的台籍日本兵无论是否相信「大东亚共荣圈」,都从来没有把中国当成「敌国」看待过。与台籍日本兵在战场上交战的主要对象始终都是大英帝国与美国的军队,所以两岸何以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将彼此视为仇敌看待?就连唯一台湾人出身的日本陆军航空队空战英雄许仑敦,他击落的主要也是英国皇家空军的喷火式战斗机,从来没有与中华民国空军交战过。
过去每当到了选举,独派阵营就炒作盟军空袭台湾的历史来给中华民国政府难堪。然而实际上空袭台湾最惨烈的国家,既不是中华民国也不是苏联,而是独派希望能出兵帮助自己与中共作战的美国。不断炒作美军空袭台湾的历史,对于提升台北与华府的军事合作关系是否有帮助?幸运的是,自从蔡英文政府于去年上台,自己也变成了中华民国总统以后,已经大幅减少了对相关议题的喧染。
至于怀抱大中国主义的统派人士,同样也应该去体会与理解台湾人生活在日本殖民统治下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哪怕是受到「大东亚战争」思想欺骗而志愿参加日军的台湾人,也应该把他们视为军国主义战争机器下的受害者而非加害者看待。更何况,台籍日本兵在战后一度想要向日本政府索赔,但是挡在他们面前不让他们要钱的,不是别人正是领导抗战的中华民国总统蒋中正。
战时被派往婆罗洲担任战俘监视员的简茂松先生,在回忆录《我啊!一个台湾人日本兵的人生》中,就记录了他率领战友接受蒋中正夫妇邀请访问台湾,与总统讨论对日索赔问题的对话。而蒋中正用来劝阻简茂松等人索赔的理由,也让这群老台湾人永生难忘,他表示:「日本人在战败之后陷入空前的困境,借此趁火打劫,实非我辈之所为,更何况哪有父母出手结束频死子女生命的道理。」
更重要的一点,则是蒋中正还要台籍日本兵原谅日本的罪行,反过来赞扬他们的功绩才对。自1945年台湾光复以来,不要提有争议的台籍日本兵,就连慰安妇老阿嬷的赔偿,蒋中正与蒋经国父子也没有对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伸出过援手。如今为了统独与蓝绿斗争,许多外省人却硬是要把「皇民」的大帽子往台湾人头上戴去,实在也是非常不公平的。
真正与「福尔摩沙守卫」有冲突的,不是大陆人也不是台湾的外省人,而是那些曾经在战俘营遭到过虐待的英军、荷兰军、澳洲军、纽西兰军与美军战俘。今日对于这段历史,欧美国家大多已经选择不以仇恨看待,两岸又何必为了其实与彼此之间没有直接关系的冲突耿耿于怀?毕竟如果要从政治与意识型态的层面来看,台籍日本兵背后象征的「反美」意义也是远高于「反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