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顽固的几个字

散文

旧时朝兴村的秀才三合院里,龙边护龙的这一头,许多温馨的黄昏场景都在这里自在上演。有时是作为男主人爸爸裸露着上身在劈柴文弱的小男孩我在捡拾劈开的柴薪,堆累在屋檐下;有时是爸爸整修农具,以石头敲打着铁器,天边都有回音,小男生吆喝着家里的鸡啊鸭啊归巢,只有家里的鸡啊鸭啊听得见那叫声,接受那号令;有时,爸爸会捡起瓦片、石块、砖头,随手递给我一片,教我跟着他在大地上比画着,学汉字,练汉字,那斧凿似的笔迹一直远传到二十一世纪的纸张上。

比较闲暇的黄昏,爸爸会拿着剪刀撕扯他脚后跟厚皮,没有一公分的长度,不成篇章,连截句都说不上,碎屑似的厚皮,这只脚撕撕,那只脚扯扯,有时还要动用剪刀,将左脚拐向右侧不一定搆得着脚踝,又拐向另一边衡量,就这样拐着、衡量着、撕扯着,一个三分地自耕农的黄昏,撕扯着直径一分不到的厚皮屑

那时我全身细皮嫩肉,找不到厚皮,不知晓撕扯厚皮的苦,曾经天真地问他:「爸,按尔,袂痛喔?」他说:「死皮啊,袂痛。」我真信了他不痛的说词

我仔细看过爸爸的脚后跟,那裂痕,真像站在浊水溪畔抬头仰视八卦山头,千百个坑崁啊!爸爸时不时还要用自己削成的小竹签,去剔那裂痕、那坑谷里的污泥,「袂痛喔?」「死皮啊!」一个三分地自耕农的黄昏,农闲时候的消遣,有时剔剔坑谷里的污泥,有时撕撕自己叫脚后跟的厚皮。

怎么会长出这样的厚皮?阿嬷河洛话说,这是结趼(kiat-lan),老师说,这是结茧。阿嬷没有告诉我「趼」怎么写,老师倒是教了「茧」这个字,「趼」与「茧」,当它们都指向「手掌脚掌因摩擦而生的硬皮」时,它们的音义是相通的,念作「简」──简单的厚皮,;「剪」──应该剪除的厚皮。只是我喜欢写「尔」──跟「爽」一样,左右各打两个大叉就对了,「茧」却很难缠,堡垒里面一边是丝、一边是虫,往往记错,是会吐丝的虫还是虫会吐丝?好在我的小学老师不喜欢用板子打学生手心,要不然,我可能望着掌上的厚茧、摩挲着掌上的厚茧,记下了「茧」这个难写的字。

不过,我的手终究还是长了茧,学校的老师不像爸爸教我在大地上写字,他们要我削铅笔、买笔记本,重复又重复写一行又一行的字,后来我自己更在稿纸辛勤耕耘,致使右手中指第一节指关节也因此长了厚茧,左手指去按这个厚茧,硬而结实,坚定且顽固,跟随我四十多年,直到二十世纪末开始使用电脑键盘,才消失于无形。

爸爸的手日日挥举锄头、斧头,掌中的厚茧何止一处,不仅改变了掌纹的走向,还在指头基底固结为中央山脉架式。后来读诸子百书,发现这种手足胼胝的人还真不少,《庄子.天道》:「百舍重趼,而不敢息。」《国策宋卫策》:「墨子闻之百舍重茧,往见公输般。」说的都是刻苦肉体、牺牲自己的兼爱行者,永远在路上奔驰、劳碌,主张非攻的墨子。当然也读到令人不满的流亡多年准备回国的晋文公言论,他下令将盛装食物的木质祭器抛弃,他们流亡在外这些年笾豆已经坑坑巴巴;同时也将随身陪伴,随时可以铺展、卷收的草席草垫也丢掷在河边,他们流亡在外这些年席蓐已经磨损、脱落,不甚体面;至于人,待遇相同:「手足胼胝,面目黧黑者」排在队伍的后段(《韩非子.外储说》)。读到这样的句子,我内心其实是痛的,哪个农人工人不是一辈子辛劳,大太阳底下挥汗挥锄,哪个农夫、工人手足不胼胝,面目不黧黑!连荀子都赞誉:「有人于此,夙兴夜寐,耕耘树艺,手足胼胝以养其亲。」(《荀子.子道》)手足胼胝以养其亲,是值得赞许的,但是他们永远没有好知遇,国家机器永远不知道善待那些长茧的手和足。

继「茧」这个难写的字之后,我认识了跟它一样顽固的「胼胝」。真的顽固。尤其是这两个月脚底长了「疣」以后,见识到什么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顽固。

是「茧」,是「胼胝」,是「疣」,还是「鸡眼」?上网查询,有的附图说明,有的列表比较,当时好像懂了,其实还是无法辨识清楚。药房药师建议用25%水杨酸制成的鸡眼贴,一周贴用一回,慢慢角质层会逐渐剥落。皮肤科医师主张用冷冻治疗,以零下196度C的液态氮,冻伤病变的表皮细胞,让它结痂后剥离,一周一次,他说3-5次就可以康复了!我接受皮肤科医师的建议,一周去接受负196度C的液态氮亲吻,那吻不冰不亲,而是刺痛,所幸,液态氮离开脚底时,刺痛也消失。我还问医师,为什么是负196度C,不是整数的负200度C?医师只说这是最稳定、最适合的度数,后来看电视广告的「强冽」,号称利用零下196°C瞬间冰冻果实、粉碎果实,这样制成的啤酒完整锁住水果原始香气与风味,他们同样以「-196°C」作为果实冰冻、粉碎的最佳时机,我是这样信了医师零下196度C的液态氮可以粉碎病毒疣的说词,去接受五次又五次的冷冻治疗。

「-196°C」或许可以瞬间冰冻果实、粉碎果实,但不能瞬间粉碎疣,接受冷冻治疗的这七十天,我像《维摩诘经》里的舍利弗:「我见此土,丘陵坑坎、荆棘砂砾、土石诸山,秽恶充满。」那病毒疣,虽然只是鸡眼大小,却坚实的像未能去除净尽的恶习,我心里想着,结习如结茧,不是一天形成,所以不可能一天袪除,慢慢地摩,慢慢地磨吧!结习一尽,病毒也就不能着身了吧!疣,会像「-196°C」的果实那样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