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琛/当兵的日子
文/郭琛1980年自大学毕业,因为考上的兵科是预官炮科第二期,所以是十月中才入伍,让我有多出三个月在清大图书馆的程式工作做收尾的动作。我的兵运不太好,至少不像我想像或期望,整个当兵过程如老子所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考上大学后,在成功岭的大专集训时,被编入魔鬼连,吃了些苦。而预官基础教育的六周,则是吃足了苦头,练好了身子。
受训期间,我们学员的身份是军中最低的,连路上小兵都得敬礼,喊长官好。受训当中,若班长们在找寻磨练目标时,就应该头脑清醒点。令我十分不解的是,学员都已经是大学毕业的,眼睛至少睁亮点。因为军中是连坐法,连上有了几位天兵,白天各种训练就成了各种磨练,不是同班就是同排、甚而全连集体被罚。除白天上课的各种训练、磨练,连长为了誓得荣誉旗,几乎每晚晚点名前,就是练习踢正步,各种花样,硬是赢了二次师部的荣誉旗。
在三个月预官基础训里,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结训时我得到连级第一名,并代表连上参加师级的各项战技比赛。说真的,被连上长官选上的,可能与当时成功岭师长大力推行国防部颁发的十条「教战手则」有关。师长在巡营区受训时,经常抽点学员背诵「教战手则」。而已经风闻许多连长都因连上太多学员不会背诵「教战手则」被记申戒、记过,我的其他操演中规中矩只是尽我全力,而术科笔试与背「教战手则」似乎还不错。我第二次得的第一名竟是在成功岭得到的。
基础训结训后,就立刻转到台南炮校接受六周的炮兵训。不管学科或术科都满有趣的,大学同学大多上了专门兵科,而我在炮科反而容易突出,且较成功岭的训练轻松多了,只是离家更远了,每次回家的交通时间占了许多。
炮科训练后将抽签分发下部队,除了怕会抽到外岛,我亦非常担心抽到「反攻救国军」的单位。由高中物理老师知道其加训内容包含跳伞训、蛙人训、爆破训、等等。受训的方式亦是匪夷所闻,像在埋身粪坑里面闭气二分钟;一班彼此对打五分钟;直接出外海学游泳或漂浮。而结训前的魔鬼训:跳伞到深山里,只带地图、指南针与尖刀、火柴,须在三天内到指定报到处。若未及时报告,或因无食物偷窃被捕,均须重训。结训后更有被派到大陆摸哨,回来有的必须带回电影票根或耳朵证明,有的就生死未明,是唯一仍在作战的单位,不是一般的受训或服役而已。
结果数百位炮科预官,我抽到被大家恭喜的上上签—飞弹部队(名额约20来位)。我想到一位大学同学是一梯的通讯官抽到雷达站,他说是上山四天(値勤),下山三天(休假),我想飞弹应该也不差吧。
到飞弹指挥部报告,被编入力士连(在当时亦是落伍的胜利女神力士型飞弹,属中、高空飞弹),跟所有力士连预官集中在第二连受飞弹加训一个月(加训共三个月)。报到后,才知道由于整个飞弹师正在扩编,新成立665营机动鹰式连于东部。虽基地仍在盖的当中,而士兵已全招募齐全并分配到各连代训。结果是第二连士兵已经是二张床挤三个人了,棉被枕头全部分配光了,我们晚到军官是有床位,但没有棉被枕头。
照理说受训期间没有假期,但我们预官讨论后,推我为代表,理由是我口齿清晰,说话有说服力。实际是他们不敢面对连长,因为第二连长看起来像人家欠他几百万不还,看人都是瞪着眼睛,非常有杀气。
星期五晚上,当我向他报告我们预官的请求时,他面露吃惊,但似乎我们的理由充分。因为山中晚上寒冷,病了对战力亦不是好事,且我们自己回家拿家中棉被枕头,仅是利用周末时间并不影响受训进度。他停了几分钟,最后同意,当时我不知他已经想出方法来惩罚我这种举动。
▼电视剧新兵日记勾起许多人对当兵的回忆。(图/翻摄自YouTube)
周日晚点名前,我同其他预官均依规定在营区等待,晚点名完毕后,本当就解散休息睡觉,然而他忽然大喊:「郭少尉出列」。我依标准动作出列,到他面前。他说你们预官本周都学了「三分钟战备」的程序,这是做为军官的最基本能力,你开始上线。
「三分钟战备」是值班军官必须依操作手册规定,全程用英文(因飞弹全是美军装备)下令给各单位的士兵(力士连分为发射排与射控排)与军官,逐一要求各器材就备战状况,完成后,就可向「天网」(在国防部)等候发射飞弹命令。全程必须在三分钟之内完成全部完整的程序,原因是老共的喷射机起飞出大陆到两岸的中线是三分半。所以依规定是在三分钟之内,雷达必须将该机群的中心点锁定,飞弹须完成待飞状态。
连长说的没错,军官必须通过此测验,但是应在三个月结训后,不是在受训三天后。但他没想到我是电机系出身,尤其电子与计算机已经相当好,雷达与控制仪器的原理与专有名词对我不是问题,英文亦不是问题,而且我一向非常认真学习。所以虽然初次实际演练,且与其他单位(天网长官、各操作手)不熟,在三分钟多了一点全部完成。连长不说话走了,士兵们很惊讶地问我,虽有小错误,怎能全部背起来,而且在测试时是一有错,连长就大声呵斥,天网长官亦是配合连长磨练,要求重来。他不知我的个性向来就是认为自己该做的、没错的,都是采取不迎不拒,不太受周围干扰。
在飞弹部队的预官,甚至正期出身的军官,许多受训完都不能通过此测验,而被禁足再训的不在少数,像我的例子,大概是绝无仅有,原因是才报到三天就被盯上了,虽然是我原想像不到的。
一个月的基地连培训后,就回指挥部受理论训。结果一到指挥部就接到调派令到指挥部的参谋本部第四科报到,新的职称是电机官,职责是负责全师的水、电有关的设施,主要是深水马达(水)、飞弹控制机房里的冷气(电子仪器仍许多用真空管,非常怕热)与供电系统(电)。
我当时觉得真是脱离苦海,因为飞弹部队是第一线,连长可依战前指权做任何权益处置。由于台湾防空网面对中共的武力恐吓,备战任务非常沉重,24小时直接由国防部控管,一天分四班,若是值勤时,需要八位军官。飞弹部队是辅导长(由炮科兼)亦要轮值,因为近二百人的连队,军官只有7位或更少,扣除出差、请假,每个军官大都得值勤两班。而预官因受完飞弹训,下放连队通过站检,已只有一年的使用期,所以连上一定排大夜班与午班二班,甚至由午班、小夜班一直到大夜班。预官下部队后以战备需求被禁假的情形是家常便饭,且部队都是在深山里,如果错过军车来载的时间,由最深山的公车站还得再步行一个小时才可以到达,所以上、下山非常不便。
由于当时中共第一线战斗机(任务完飞得回自己基地)与第二线战斗机(飞不回自己基地)加起来有二仟五佰架战斗机,而台湾仅有三佰多架,而合格的飞行员是少于此数字的,所以防空飞弹须负责其他二仟二佰架的战斗机。且每个地方都至少有二个飞弹连含盖,而首都更达六个飞弹连含盖,所以一旦连上装备失常,或连长出营区,国防部天网里的红灯必亮,表示须随时追踪。
身为指挥部参谋本部第四科(后勤补给科)的少尉参谋,我的职责是维护并确保全飞弹部队有关水与电的供应正常,加上一些油漆、木材等不定期事项,手下有十二人水电兵,属于本部连管理,每年须向陆总部申请并花完的水电预算约在台币400万到600万之间,都是些例行行政工作,算是非常轻松。在台北泰山飞指部服役,虽不隶属第三科或基地连,除了少尉本薪仍有飞弹加级,算是钱多、事少、离家近。
「天有不测风云」。1981年七、八月台风来了,把指挥部用水的深水马达与深水井都损坏了,参谋长指示要新兵队全力支援,另除指挥部之水电兵外,我可以借调任何飞弹部队内的水电兵,但第二天就必须使指挥部重新开始局部供水。
我立刻到新兵队借调所有新兵,由二位区队长(士官)带兵前往受灾的深井区。井已塌了,所以要把所有石头搬开,并将溪水上的石子挑出大小适中的放在一旁,供重建之用。
我向官兵下令后,要求他们解散后开始行动,不一会儿,那两位士官就在旁边向士兵吆喝,那石头太大,丢掉!那石头太小,丢掉!还叉腰斜眼看着我,一副非常桀骜不驯的态度。我看了一分钟,就知道他在新兵队待久了,看我仅是预官却自以为是长官,存心以阻扰士兵,使他们无所适从做为我的考题。我再看士官时,两个人还很不屑地看天空。
我的答复是转身就快走回指挥部,赶到参谋长办公室,报告此情形。参谋长听了大怒,立刻打电话给我科长,坐他的吉普车赶去现场,把那两位士官带去监禁室关一个星期。新兵队长连坐记小过(管教不周,且没跟去现场),我晚上立刻补公文给参谋长批签。
连同我调基地连之水电兵受阻,拖延之事,许多连长都受申诫,一时整个飞弹部队的各级部队长都注意到指挥部新来的电机官,虽是预官,竟然处置了这么多人。
连指挥官的第二侍从官,是台大电机毕业的预官,托福考了近满分,被选为指挥官的英文侍从官,负责与美国军方、飞弹供应商的联络人与翻译,都听到了此情况,跑来劝我预官平平安安当完就好,不要太认真。我亦笑笑地回说:虽然是预官,但自觉做什么须像什么。所以科里与同事、长官都说我不像预官,而像正期军官。
那时候,我打电话给基地连长都是以标准长官的口吻呼叫与对话,以达成任务为优先,谁延误了,我立刻开官场口气,责问他想担负延误的责任吗?似乎不为被其阶级所惧。那时,相信现在也是,正期官校出身的军官非常看不起专科班的军官,遑论软绵绵的预官了。这也是大部份的预官都逆来顺受,不管责任与权力关系,只想平平安安过日子后退伍,所以常被长官、同僚、甚至部属歁压而不敢申诉。大多这种情况都是心态问题,而不是能力问题。
基地连长营长与南北群指挥官一向只怕第三科(作战、训练科)的参谋,相对于第四科则视为服务他们的单位。此后,基地连上来的连、营长都来打声招呼,尤其是他们有的在路上遇到,远远地就大喊长官好!我都立即回军礼:不并答敢,你也好。但只要打听到他们吃定预官或士兵,就喜欢找基地连连长的麻烦,也算是借总部指挥官之名欺侮人。到最后就发现连长吃定预官或士兵此类事情非特例,而是常态,只是多少而已。
由于平日在科里与同事、长官都处得很好,也自此学会了抽烟、打牌,大家有点像兄弟一样。尤其我的科长,姓柯,南一中毕业考入陆官,第一名毕业,参谋大学亦第一名毕业,战争学院(亦称将官预备班)的入学考笔试亦是第一名进入,但竟然口试被挡下来,其理由是一般人无法理解。第二年柯寛治中校才考入战争学院,与我同时离开飞指部。
年度装备检查,是指挥部第四科年度大事,目的是对各基地连的各项装备做彻底检查。科里的同事在行前就说要为我与第四科对原新兵队长(调到第七连)与两位士官(一位十六连,另一忘了)千刀万里追。所以结果是这三连都被裁定不合格须复检,由营部执行,结果上报指挥部,当然其考绩自然受影响。
随后几个月,由于威望有在,连指挥部本部连长,人称赵铁板,对我的要求、调动水电班的兵,都是有求必应了,不像对指挥部其他预官,不假任何颜色。所以风调雨顺,诸事大吉,休假非常正常,似乎是同期预官里最红的人。当时不知自己泥人的土脾气会使猪羊变色,而自己由红转黑了。
大约5月初,离退伍还有三个月,我如往常签报对各基地连(含本部连)的冷气做一维护计划与预算。通常公文在主旨,说明后,最后之拟办事项须对说明里的提案做一推荐。结果我呈上去后,科长无意见,第二天被参谋长召见,被质问为何不多做些,保留这么多预算?竟然将整份公文摔的满地都是,我惶恐地一一捡起,回去后整个文件重新检视,请水电兵再帮我询价,并拿到各份报价单。过了两天,一切都准备好,再次呈文说明整个来龙去脉,并附上原稿证明原来的提案没错,是对整个指挥部最好选择,而剩余之预算亦可以在往后(离12月底尚有半年)做必要之使用。
结果,呈上后不到半小时,立刻被召去,且大声地呵斥怎么没有改掉?又是公文满地,然后我再哈腰一一捡起。
回去科里,我去请教了老同事,吴上尉、王上尉与罗副科长(中校)答复竟然是长官要弄钱。我奇怪地问,他为何不直接批示要作更大范围即可(包括正常冷气部份都维护与新购)?他们回答这是官场作业,由承办人提议,他们只签可,或如拟,除外他们的眼光或消息正确,才会推翻原议让监察科(政战第二科)知道他们的功效。
吴上尉并找来另一位杨姓预官,是台大土木研究所毕业的土木工程官,当时负责的大计划是龙安后续工程(电缆地下化)与老旧房舍工程,每项都是几十亿台币。告诉我许多平常都不曾向我说的事迹,例如光是龙安工程(完全失败,才有龙安后续工程)若被监察追究,光是国防部、陆总部就会星星掉满地了。大家都劝我冷气案子才几百万,争什么对错?
当晚只觉夏夜炎炎一夜真是难眠。结果我当时泥人的土脾气又发作,认为要我背黑锅拿出公款,还要用这种态度,真是国军的XX,我不重签,有胆就书面批示下来。
星期六早晨军官早点结束后,参谋长当众宣布,郭少尉依战备需求留守。然后接下二、三个星期都是同样理由,我被命令在营休假。下一个星期四的军官莒光日,所有除值班之军官都在礼堂上莒光日时,我被张副参谋长召到后面座前责问我为何积欠公文?我一怒,用力敲了桌子,回我没有积压公文,可以与科长、参谋长对质,他一看我不就范,把我带到他办公室,是紧挨着参谋长办公室。这次好声地问我,你知道参谋长要你做的事吗?你有没有困难做呢?我说可以做,但只要跟我讲清楚,而不是用摔公文的态度。
这时参谋长才走出来,说年轻人不要没见世面,这样就闹脾气,好好去做吧!好吗?
这场戏就此落幕,此后我不但可以周六、日正常休假,连有公司同意函的求职面试亦准了。
我于1982年8月25日与其他的三十期预官一起领到退伍令。
▲作者于成功岭的荣誉状、军中的照片与退伍令。(图/郭琛提供)
我回想到高三蒋公逝世时,举国上下哀痛,各学校亦响应从军报国。而我自国五、国六起看到学校展示中共文化大革命的各种照片与报导,睡前都幻想自己如何率军反攻大陆。我几乎常常睡前就在编织如何反攻大陆解救同胞,总计大陆没被我光复百次,也至少有五十次了。
所以当时毅然决然领了报名表,报了中正理工学院,并向在成大就读的二哥写信报告,结果他老远坐火车自台南回家,见面劈头就骂我疯了。我解释是考中正理工,而不是陆军官校,他说你不适合,不准去考。我一向以二哥马首是瞻,所以就没有去考了。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人们说军中是大染缸,服役会将坏男孩训练好,而好男孩会学坏。原先很庆幸自己被调到指挥部,比同期在各基地连的预官休假正常,压力轻多了,但如今代价是看到权利的黑暗面,心灵被污染了。
退伍后,不曾跟任何人再提过军中的事迹,完全把它忘掉。直到这几天提笔,并找出一些当时服役时的照片,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绝对的权利,绝对的腐败。而我太蠢了,以卵击石不知自己斤两,应庆幸自己当时平安顺利退伍了。
●作者郭琛,居住在德国,前德国台湾商会联合会总会长,目前为第廿二届欧洲台湾商会联合总会监事长。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88论坛欢迎网友参与,投稿请寄editor88@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