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冈初茶
静冈茶产量日本第一,在此可结合茶园与富士山景拍照,更添美感。(静冈观光协会提供)
跟文甫先生通信近两年才见面,在《龙瑛宗传》最后定稿时期,我们书信往来,一再订正才得以完成此书,解下二十年心中重负,在书信中稍微了解他的博学、严谨与幽默。书成后半年,到东京拜谢他,他从订旅馆、旅程安排到想送我的礼物,都不厌其烦亲力亲为,他以俏皮的口吻告诉我他要送的礼物是《茶花女》中亚蒙送给玛格丽特的甜点,是法国百年老店Marrons Glaces的糖渍栗子,光这典故就写一大段,后来才知他是活字典与典故王。
输人不输阵,我准备的礼物是乌鱼子与金骏眉,给夫人的是珊瑚项链,我想还不至于太难看。抵达机场那天,他亲自来接,他的样子酷似龙先生,穿着日本上班族常穿的深色西装,脸庞稍圆润,看来十分亲切,也许写龙氏二十年,倚赖他的家人非常多,不当一般人,就是有特殊感知的长辈,或者说见他如见龙先生。一见面他已帮我们准备好Pasmo卡,一张各存三千元日币,我与妹妹各一张,他提着大包小包,到旅馆后交换礼物,有包装的大概是夫人准备,夫人出身武士之家,那是像绿色信封一般的「静冈初茶」与层层叠叠包装精品般的「深川制瓷」,这两样礼品都没听过,可说是土包一个,他自己除了糖渍栗子,还买了一些薯片、糖果、杯面,说可当零嘴,我想这些才是他常吃爱吃的东西。
日本茶我只会喝玄米茶,妹妹学茶道打的抹茶,我觉得还好,据文甫先生说「很好的茶」到底是什么玩意呢?
那是樱花季的尾声,街道上还有零星的一些花朵,光看就心跳加速,这是我第一次赶上樱花季,因旅行都避开旺季,自然无缘。这次是探访是主看花为次,能抓到一点边就心满意足。隔天到上野公园赏花,我妹刚到上野就把Pasmo卡给丢了,我看文甫先生脸色发白,不是钱的缘故,我知道他无法忍受不谨慎之事,我们都急疯了,他说他虽住东京近郊,却很少出门,更别说是市区,三千元的车资够他坐好几年,我们才坐一次就丢了,我只好拚命搞笑,稍微减轻这打击的压力。
我们逛了东京美术大学与音乐大学,他沿路介绍,年代、沿革、名人说得很清楚,以为他对此地很熟,他却说一直很想来,却是第一次。他走路飞快,像我这练过快走的都要用小跑步追,不久我妹就跟丢了。
站在最显目的樱花林下等妹妹,在樱花白的、粉的、水红的瀑布下等人,在可以拍电影的场景,两个相遇不久的人拚命找话题,他又说了许多典故,搜集到快十个妹妹才出现,她以要求赐死的表情出现,我们不便再计较,紧接着到离宫看樱花,他又是一路介绍,然后说这是他第一次来。
看完樱花到附近的美式咖啡馆喝咖啡,很有名但也是第一次来,他喜欢咖啡胜于茶,我们都点了像金条一样的西点,他一面喝一面吃点心,脸都笑开了,说这点心叫Financier,是为在金融界在证交所工作特制的点心,因为它像金条一般紧实,又不会掉屑,因此受到证券员欢迎,他一脸满足地说:「今天有很多我的第一次,也是我常常想做的,一天之内完成好多梦想。」我想文甫先生是学者性格,深居简出,却是高级情报员,神游大概是他最常做的。
最后一天购物时间,我们在精品店里喝到有藻味的茶,用美丽的骨瓷杯装着,茶色是淡绿带些黄,虽然一再冲泡,味道很淡,我喜欢那味道,觉得它非平常之物。
回国后,隔天就泡静冈初茶,原来在精品店喝到的就是它,查了一下资料,初茶为一番茶,也就是茶的嫩叶第一次采摘,为怕过度曝晒,通常要罩网子,以遮挡阳光,以保持茶最新鲜精华的风味,又称「玉露」,是日本高级茶的一种。有人说它像海藻汤,其实它的层次很丰富,每次喝都有不同的体会,温度不同味道也不同。我初泡时用九十五度热水,喝到它的清香甘甜;正确的泡法是第一泡约五、六十度,品尝它的生鲜,第二泡八十度,喝它的温润感。我不太习惯这种不冷不热的温吞茶,还是以高温泡,不知杀死多少儿茶素。如果用它作绿茶粉,风味想必更卓绝。
我喜欢在雨天或阴天泡「玉露」,觉得它像茶的诗人,而岩茶像深沉有度的理学家,乌龙老茶如禅,普洱如散文,门槛低,茶路很曲折。
茶与兰花很像,连枯萎都很美,香气幽远,闻之令人忘俗,是真君子。
与文甫先生的相见有很多的第一次,他的第一次已经表白,我的第一次也要袒诚相告,这才真是「初茶」之旅。
第一眼看深川制瓷,并不觉得特别好看,主要是喝茶之后,已告别瓷器时代,回归陶器与泥器,瓷杯喝红茶最对,开口越大像百合花的杯子越能欣赏艳红茶色;然文人茶用陶杯、泥杯喝茶比瓷杯好,有年代的比新的好。有喝茶习惯的人,最重视他的壶与杯,至于周边产品那可多了,不一定要走茶席的华丽风,我注重的是茶本质,毕竟喝茶常是一个人的事,越简单越好,一只柴烧陶杯,胜却百年名瓷,我连清三代瓷杯都不一定看上眼。
妹妹喝茶有三十年历史以上,她的收藏都可开店了,这次她到日本专攻抹茶粉与陶杯,陶么越大越美,可惜带不走,她买了一对现代烧陶家的抹茶碗,米色带金的厚釉很耐看:我专攻樱花木作的茶具,茶罐、茶勺,光滑如漆的赭色木头洒着斑驳金点,让人拿到手就不想放下。
就在茶具那层看到深川制瓷专柜,随便一个小东西都是天文数字,嗳呀,还真小看它了,不是价钱,而是断掉的记忆连上了,它就是大家都熟悉的有田烧,这窑的档次分很多,其中柿右卫门窑有三百七十年的悠久历史。它是由酒井田喜三卫门发展出调和色彩技法,于洁白陶瓷上点缀鲜红柿色釉彩,那特殊的柿子红与奶白配色,好像走调的调色,不是很鲜艳,而白也不是雪白,而是牛奶白,触感像丝绸。它的图样也有点走调,是古伊万里窑的简单化精致化风格;古伊万里窑承袭明末五彩之绚烂缤纷,更为繁复到夸张,在颜色的表现都是饱和的大红大绿,大多不留余地,笔法也是豪迈古拙,这是第一次走调;走调常是移植过程中的混杂效果,到柿右卫门又一次走调,他找到属于日本的颜色-柿红,而更加低调,在乳白中画细致的花鸟,大多由柿红、釉蓝、金彩组成,就这三色作变化,可说是深藏不露,带着清淡的美感,很符合贵族的调性,因而成为宫廷瓷的代表,那配色啊,一目难忘。
说来我跟日本瓷器缘分不浅,母亲收藏一堆日本瓷器,我结婚时嫁妆中就有清水烧的五彩古董茶组,那时并不懂得欣赏,后来进入瓷器时代,延伸至高丽瓷与日本瓷,为此跑了许多大博物馆。
佐贺为有田烧(深川制瓷)的所在地,文甫夫人的家乡即是佐贺,看来这礼物别有深心,听说静冈的茶最早是武士种出来,它刻露精深、明朗刚强的茶性确是惊人,在日本的第二天,佐贺发生地震,因我早睡没有察觉,回国后看到新闻,喝着静冈一番茶,竟有想哭的心悸。(本文摘自《雨客与花客》一书,印刻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