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态谁说了算?标签背后的复杂人性《没有良知的人》

图文/镜周刊

许多广为人知的心理词汇,仿佛是定义人我关系的最佳途径,有了专业词汇的背书,我们就可以把许多扰乱心绪的人(或我们与这些人的互动模式),丢进经过专家认证的术语里;但另一方面,这种轻易将人或关系「贴上标签」的作法其实又容易带来反感……

黄宗洁书评精神病态,谁说了算?标签背后的复杂人性──《没有良知的人:那些让人不安的精神病态者》〉全文朗读

提到「精神病态者」(psychopath)这个词汇,在当代社会或许会引发两种看似相反方向的不安感受,一种比较趋近直觉反应,就是立刻联想起那些让人不寒而栗的「杀人魔」,一如本书作者罗伯特.海尔(Robert D. Hare, PhD)在导言中洋洋洒洒列出的那串冷血杀手名单:杀了32名年轻男孩、把尸体埋在房子底下的约翰.盖西(John Gacy)、性侵并杀害十多名女性,还企图伪装成多重人格障碍患者的肯尼斯比安奇(Kenneth Bianchi)或是会将被害人的皮扒下吃掉的恐怖杀人犯爱德华.盖恩(Ed Gein)……

第二种不安则可能来自于人们对心理学某种又爱又恨的心情,许多广为人知的心理学词汇,仿佛是定义人我关系的最佳途径,有了专业词汇的背书,我们就可以把许多扰乱心绪的人(或我们与这些人的互动模式),丢进经过专家认证的术语里;但另一方面,这种轻易将人或关系「贴上标签」的作法其实又容易带来反感,尤其在一个强调去污名的时代,动辄将人辨识为「精神/心理病态精神/心理病态」,显然相当「政治不正确」?

精神病态并非一般人所通称的精神病,而是必须符合一系列的人格特质与行为异常

但读罢 《没有良知的人》 一书,你将发现两种反应都有其偏误之处。首先,在前述的杀手名单中,盖恩看似灭绝人性的吃人行径,较接近心智狂乱,但精神病态杀手往往冷静行凶,换言之,将他们都视为「精神病态」并不恰当。精神病态并非一般人所通称的精神病,而是必须符合一系列的人格特质与行为异常

其次,这位发展出「精神病态人格检核表精神病态人格检核表」(psychopathy checklist)的心理学家,也不忘提醒读者,千万不要随便以检核表中的特质指认他人为精神病态者,毕竟,「许多人性情冲动、油腔滑调、冷酷无情,甚至反社会,但并不表示他们是精神病态者。精神病态是一种症候群,综合了一连串相关症状。」

因此,这本出版于1993年,距今已有20多年的心理学专着,今日读来之所以仍有其可供参考之处,原因不只在于海尔这位精神病态研究领域的重要奠基者,颇为全面地勾勒出精神病态者的轮廓,更重要的是,这本书提醒了我们:如果社会愿意越细致地去梳理与认识精神病态或任何其他精神与人格疾患的特质,我们所担心的,过度简化的标签化与刻板印象带来的偏见反而越不会发生。

小心那些在单身派对上看起来特别风趣幽默、舌灿莲花的人

事实上,尽管《没有良知的人》中透过新闻报导、影视文学,以及大量的研究案例(有时甚至是个案的自白),让我们看到精神病态者黑暗「邪恶」的那一面,但另一方面,他也同样展现出这些精神病态者迷人而独具魅力的种种面向──书中有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小故事,某位司法心理学家,在面试过程中对求职者的才华赞叹不已,之后才惊觉对方言谈的内容,其实全都是他自己最近刚发表的论文,而且求职的履历也纯属伪造。

这些例子不只是为了让读者提高警觉,小心那些在单身派对上看起来特别风趣幽默、舌灿莲花的人,也不是要为那些确实犯罪的精神病态者开脱,而是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人性与心理的复杂。

精神病态者绝非在他们身上贴上「变态」或「杀人魔」标签,就可以和我们安稳平淡的日常世界隔绝开来的异类,相反地,如同凯文.达顿(Kevin Dutton)在他同样以精神病态为讨论对象的著作《非典型力量》中的生动譬喻:「我们可以把人格病态的各种特质,想像成录音室混音台上的旋转钮。如果你把所有的旋转钮都调到最大,那么所得到的可能会是极不悦耳的噪音。但如果各声道有不同程度的变化,比方说把无畏、专注、缺乏同理心和坚毅等特质调得高一些,就有可能创造出一位能力出众的外科医生。」

因此,无论是海尔、达顿或是其他相关领域的研究者,如撰写《天生变态:一个拥有变态大脑的天才科学家》一书的詹姆斯.法隆(James Fallon),尽管研究的取向与定义的标准或有不同,却同样指出精神病态者常见的无情与无畏,其实是一体两面的特质。

这让他们一方面因缺乏同理心而显得「没有人性」,但某些时刻却也因此得以胜任一般人无法完成的极限任务,或是成为成功的外科医生、特种部队成员与具有魅力的领导者──法隆的书惊人之处甚至在于,长期研究冷血杀手的他,是在偶然发现自己大脑的照影图与其他心理变态的杀手如此近似,透过自我经历与家族历史的回溯,因此展开更多「第一手」的心理变态分析。

每个人都有责任了解标签化可能带来的伤害

无论如何,透过一连串或者迷人、或者骇人的案例,海尔反复强调的核心概念仍然是,我们必须精确评估与诊断那些具有威胁的精神病态,并且正视他们从小出现的严重失序、虐待动物等行为,不见得都是因为受过甚么严重的童年创伤或虐待(当然,环境的影响仍被认为具有相当的重要性),成年之后的暴力犯罪,也往往不是透过治疗或辅导就可以改变。我认为,这反而是海尔此书最令人不安却也重要的提醒。

我们固然不应随便用一些粗糙的、标签化的特质描述任意指认身边的人是精神病态者,但近年来,由于意识到标签化可能带来的身心伤害,担忧自己表现出对任何弱势族群带有偏见的心理,让很多人因此不愿意轻易将人的作为与其人格或心理特质进行连结,而更倾向归因于社会制度的失能,并强调对创伤脉络的同理等等。

一如克劳德.史提尔(Claude M. Steele)在讨论身分标签如何对个人成就表现与身心状态带来威胁的《韦瓦第效应》书中的例子:一个置身于几乎全部是黑人组成的「非裔美国人政治学」课堂白人学生泰德,会强烈感受到自己必须当一个「好人」,必须证明自己是一个「没有种族歧视与种族无感的白人」,这让他在课堂上因自己的身分而显得犹豫、退却。

泰德所感受到的身分威胁,不只是其他黑人同学的某种「日常」感受,也是我们每个人在各自的文化与社会脉络中,都可能面对的处境。我们流转于优势与弱势的身分位置上,在多数的情况下,弱势身分会让我们更清楚意识到威胁与不公,但有时,像泰德那样「成为少数」的换位经验,也可能让我们觉察自身的优越位置,而更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必须成为一个「正确的没有偏见的人」。

这样的觉察当然是重要的,每个人都有责任了解标签化可能带来的巨大伤害,但诚如海尔所提醒的,避免偏见不等于回避问题,我们不需要将正式的诊断标签贴在任何青少年身上,「但不要漠视这个问题」,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更警觉地认清精神病态者可能带来的伤害,并且如同现身说法的法隆所言,试着透过「真正优良的教养」去战胜先天不足的基因。

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并非这些精神病态者回答了什么

无论如何,精神病态是个复杂的概念。达顿曾以一个网路上常见的「葬礼难题」说明我们何以无法轻易认出它们:一对姊妹参加母亲的葬礼时,妹妹遇见一位迷人的男士并且为之倾心,但她忘了向他要电话号码,于是几天后,她杀了自己的姊姊,为什么?答案是,因为她认为再办一场葬礼,那位男士就会再度出现。如果你很快就得出这个答案也别担心,这不代表你是精神病态者,恰好相反的是,达顿实际找了一些精神病态者进行测试,没人说出这个答案,反而多半认为这对姊妹可能是情敌。

但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并非这些精神病态者回答了什么,而是我们为何迷恋这类故事?我们迷恋的,或许是故事背后,用一个小问题就可以测出对方是否为精神病态的想法。遗憾的是,达顿提醒我们:「世上并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问题』,能解开复杂人性的真面目。人格这个概念太错综复杂,不可能设计出一种只玩一次就能揭露人格特质的室内游戏。」但这或许也正是人格与心理如此迷人,让人探究不尽的原因。我们必须记得偏见与标签带来的伤害,永远不该轻易论断,但若只是一味地回避标签,而非直视生命,那么在撕下标签之后,也无法带来更真实的理解。

本文作者─黄宗洁

国立台湾师范大学教育心理与辅导系学士、国文学系硕、博士。长期关心动物议题,喜欢读字甚过写字的杂食性阅读动物。着有《生命伦理的建构》、《当代台湾文学的家族书写──以认同为中心的探讨》、《牠乡何处?城市‧动物与文学》。现任国立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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