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梿不舍

散文

我成长的地方,没有四季,终年如夏。性属燥热的榴梿,却在原已炽烈炎热的国度,大放光芒,不仅是众果之王,更是全球唯一产出极品榴梿的国家小时候,我们家买榴梿是用大麻布袋装着,往厨房一摆,隔了两家邻居都知道我们当天晚餐吃啥了。新鲜榴梿不耐久候,那味道近乎勾魂,搞得人人飘然恍惚,像蠢动的欲望憋着难受,非得快刀斩乱麻,食之为快。

吃榴梿,是一件比年夜饭还要天大地大的事。老爸吆喝一声「杀榴梿啰」,五个女儿围坐地上洁癖母亲先在地面铺上报纸,老爸备好刀子,那神态仿若施行一场圣礼般,庄严谨慎,一手用抹布压着桀骜不驯的榴梿尖刺,一手用刀子对准榴梿底部,嚓,先以刀锋凿个裂缝,只见打赤膊的老爸前倾着双肩,两手使劲卯足了力,将榴梿剥开两半,在那殷切等待的神圣时刻中,我总特别庆幸这女人国度里有这力大无穷的老爸,花钱费力,是多大的恩泽。榴梿最怕底部开了口,所以老爸一鼓作气杀它个片甲不留,我们这群帮凶,在一旁贪馋得目露凶光,见缝插针地上下其手,平时就不怎么矜持的我们,此时更原形毕露,狼吞狂啖,还一边彼此监督,看谁没把榴梿籽上那层薄膜「啃」得够干净油亮,就不准伸手拿第二颗……;孔融让的是梨,肯定不是榴梿──你永远相信它会带给你不一样的惊喜──籽小肉多,苦韵微甘,厚实凝香,甜馥不腻,每一口都营造出如此分歧又不分裂、浓馥丰稠的层次感……;吃着吃着,不自觉瞇着眼,倾心痴迷。妈妈等我们速度放慢、吃相从容后,才开始把新鲜榴梿装进容器,再放进冰箱,明天早起的人,还有榴梿早餐吃。

爸妈都爱吃榴梿,但在一群孩子面前,他们总有浅尝即止的理由。定居台湾这二十几年,我对许多家乡食物大多已能动心忍性,有啥吃啥,忍无可忍则就地取材,不伦不类也可以妥协,唯独对榴梿,还是看不开。每每经过超市内摆卖的泰国榴梿,那风味形态,都不对,但终归狂烈爱过,虽已眼冷心淡,但闻到那几可乱真的榴梿飘香,心头还是泛起一阵苍凉与失落。我始终没动念去买来解馋,到底心中恪守的是不可取代的亲情记忆,或不肯将就着吃?算了吧,或许想不开,更有味

去年暑假带儿子回老家行李才放下,爸妈便喜滋滋地说,冰箱冷冻库有高档榴梿,特别留给我吃。自从五姐妹移居各国,尤其在老四因病离世后,大伙儿围坐一起吃榴梿的喧嚷盛况,已不复在;而新鲜榴梿退冰后原有的滋味自然也差了些,但在父母心中,最深的爱里,总有最长的守候。慢慢的,我竟也开始爱上了父母给我留存的冷榴梿,留在舌尖的缠绵与沁凉绵密,我慢慢一口一口吃,吃到亲情的甘甜远游的苦涩,以及此生离别的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