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山大道。心的风景

日本摄影大师森山大道以粗朴原始、强烈黑白照片风格,赤裸记录城市人生风景影像中的青春感性和活力,表现人内在强韧的生命力,感染力道十足,深刻打动了每一位城市人。八○年代传奇摄影作品野犬三部曲」第一部《犬的记忆》,为进入大师世界最重要的代表性著作。新书座谈会由长期关注森山作品的摄影师沈昭良担任主持人,并邀两位主讲人:在摄影及纪录片上卓然有成的知名摄影家张照堂从影像表现剖析;前联合文学总编、现任有鹿文化发行人的诗人许悔之由文学意涵解读,从两方角度共构出透过照片与文字追索于记忆与影像之间的森山大道,沧凉但强劲深刻的摄影人生。

沈昭良(以下简称沈):如何界定一位摄影家的历史地位:知名度的高低?本职学能的娴熟与否?创作质量的多寡优劣?作品引发的冲击与感动程度?作品所试图连结的生命深度思想高度?是否将自己贯彻在历史长轴宿命中,不断透过作品紧密呈现自身的生命状态?观察摄影家面对议题时的态度,及是否透过作品,对摄影潮流、教育、评论、社会环境与文化现象提出深刻而独特的回应?森山大道的个人与作品特质,几乎符合了上项多数评断基础。这也是他在日本甚至全世界,受到欢迎及肯定的主要原因

张照堂:森山大道有几个关键词:光线、记忆、挑衅、街道、忧郁、历史等等,这些其实也就是森山的摄影所要表达的情感。他今天这么受欢迎的原因,首先是他曾经处在流离、迷失的青年时代,在迷离过程中不停地追寻,再加上他对于摄影坚韧的毅力,两者结合,推进他不断地往前走,而这也是他创作上重要的推动力;另外,他从很早之前即不停地拍照,虽然没有执业,但总想办法去旅行、住宿简单的旅馆、喝咖啡……就是不停拍照,累积到现在非常多东西;接下来则是他对于文学、文字的掌握力,他很用功阅读各种文学书籍包括诗作,对于日本国内外文学都很着迷,甚至谈及很多评论、回忆等思考性文学性的东西。一位日本摄影家曾经说过,摄影其实和文学息息相关,如果你看到一张照片,能从中感受到一种文学的体味,将会使这张照片更加迷人。所以文学的底子对摄影来讲,可能比音乐、绘画更重要,那股让你去思考、让你去想像的力量,会使你的影像增加强度。

许悔之(以下简称许):森山总是试图想要逃离某个地方,如果我们用班雅明的话语来说,像他这样四处游走的艺术家,就像一个闲晃者、漫游者,这样的用词和西方的现代性或都会性有关,都会像个磁石吸引了很多人,里面产生最多可能的接触以及最大的疏离感。森山大道互为主体的文字和影像里,很强烈表达了他几乎是一个无所属、精神上接近无家可归的人,一直在流浪。他的动力接近一个逃逸的路线,如果不是因为摄影,他的生命可能就会变得一无所成,甚至会变得没那么有创造力。

我们说艺术或美,常常是没有目的性的,而对创作者来说,可能还有自我疗愈的部分少年时期的森山,书念得不好,本来一辈子很可能就做平面设计,但他内在一直有很大的不满,让他选择要出走尝试。当你在体制里面发现很大不满时,转而投入创作可能就变成精致的不满。城市中晃荡的风景,透过摄影及文字,以及少年一样好奇、感伤的心,成为创作。对那些被建制好、所有完整的东西,想要有小小的叛变,这样的不满,或者我们就称之为艺术最本源的动力。

提问:森山的书让我联想到二十世纪初T.S艾略特的《荒原》和《四首四重奏》,以及同时的一些相关作品。文字发展了二千年到三千年时间,诗的形式上也到了一个极限,我比较好奇的是,影像从1839年发展到现在能够大量生产还不到二百年的时间,但已经开始运用大量的影像、连串的影像去做编辑,系列影像同样也可以达到像诗一样的叙事方式,并且细致化地怀着感情、情绪去做切割、去仔细描述?

许:这个问题有好几个层次,一个是文字的,一个是影像的,一个是系列后被整理出来的呈现,另一个则是诗的部分,归纳为四个层次。每次看到不属于阳光积极正面的影像或文字创作者,都常让我想到艾略特《荒原》的瞎眼老人,他到了死地活着回来,告诉没有去过死地、那个败坏的地方的人说,我活着回来了,而且让我告诉你们那里有什么。创作者究竟给了我们什么?在我旁边的沈昭良先生,十几年前在东京筑地拍摄渔市场,包括市场里一个个被冰冻的鲔鱼冰柜。我有一张他当时拍的照片,里面是被冰涷的雾气在弥漫,如果雾气有改变或他冲洗的方式不一样,照片就会给我不一样的感受。被拍下来的底片透过摄影家冲洗,他自然有一套解释方式,决定他所要呈现的某一种质地,或者是色泽、氛围等,这难道不也是充满变动的可能吗?创作其实永远都是在前进的路途上。

回到诗的部分,诗是什么?这是一个很哲学的问题,德国哲学家海德格说人是一个栖息者,栖息在这个世界,我想当一位摄影家找到了很独特的看世界方法,而这个方法和别人都不一样的时候,那就是接近诗的领域了。

沈:我觉得图像需要透过更具思维、结构与情感的编辑程序,才能一定程度精确的遂行或还原作者的意志与情感,因此,我相信森山也会做同样的思考。当我在翻阅对森山个人甚至日本近代摄影史发展上,极为重要的《摄影再见》这本摄影集时,当下虽无法清楚判别这本书的部分内容是拍摄什么,但却也能借由大量且近似的影像风格及语汇,经编辑建构之后,清楚感知这本摄影集试图挑动的思考位阶。因为在整个七○年代,森山是处在对摄影本质、自我与摄影的关联,及对相关摄影主流论述,抱持深度质疑的时代。即便在七○年代这样一个写实主义流行的年代,照片普遍呈现具像的意义或指涉,然而,包括森山、中平卓马东松照明等这些摄影家们,当时却一直思索,摄影在本质上,有没有可能在所谓纪实、记录这样的意义与价值之外,形成另外一种可能,也就是说摄影有没有可能是挑拨思想的文件?他们在这个基础上,开始尝试摄影在内容与表现形式上的其他可能。这也是《摄影再见》这本代表性作品,在日本近代摄影史上所连结的重要意义。日本的摄影评论家同时也认为,《摄影再见》除了反应跟指涉森山自我与「摄影」告别之外,其实更大的企图,是透过类似内容模糊抽象的图像,与那个强调写实具像的年代,及那个年代里所充斥的摄影流行与影像思维宣告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