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随笔:朱云汉》一位美国过客的惆怅记忆
去年10月间许倬云先生赐寄「过客札记:美国六十年」初稿,这本书既是他客居生涯的回忆录,也是剖析美国社会病理的诊断报告,更是充满惆怅与悲悯之情的动人史诗,生动地述说着美国社会与政治体制为何一步步走向衰败。他与我们分享了在美国1甲子的重要亲身经历,将印象最深刻的人、事、地、物神龙活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他再把这些人、事、地、物的历史背景、面貌与本质变化放入一个全方位历史框架中,来回答一个与他有类似经历的几代华人留美菁英的共同疑惑。
他叹道:「60年前,我满怀兴奋,进入新大陆,盼望理解这个人类第一次以崇高理想作为立国原则的新国家,究竟是否能够落实人类的梦想。60年后却目击史学家、社会学家正在宣告这个新的政体病入膏肓」。他又反复自问:「如此好河山,如此多元人民,何以境况如此日渐败坏?」
在字里行间,我能充分感受他的沉重心情,因为我们这几代留美的知识分子都曾被美国的开放制度与自由风气所吸引,都曾被美国的物质繁荣、经济活力与国际领导威信所折服。与许先生一样,当我在为美国社会与政治衰败走势把脉时,都是抱持一种哀矜勿喜的心情。美国的衰败不仅意味着整个西方中心世界秩序将失去最重要的支柱,也可能触动整个全球政治经济秩序的动荡。正如同美国决策者总是怀疑中国是否能和平崛起,我们也需要担心美国是否能和平衰落。
我在1981年夏初次踏上美国,要比许先生晚了将近1/4个世纪。当时水门事件对民主体制合法性造成的伤痕已经消退,但两次石油危机对美国经济的重创仍待修复,雷根正以扭转停滞性通货膨胀为职志,开始推行一场新自由主义革命。
这场高举市场万能而妖魔化政府干预角色的思维变革,在接下来的30多年里席卷全球,并扫除了所有妨碍资本在全球追求最大投资回报的人为障碍。一场由跨国企业与国际金融机构驱动的超级全球化,乃以空前的速度推进到地球每一个角落。这场革命既造就了美国经济的空前繁荣,也为日后美国的社会分裂与政治败坏种下恶果,如今更面临全球化受损者的猛烈政治反扑。
美国在新自由主义革命道路上走得最远,长期由共和党多数把持的最高法院更不断为富裕阶层打开金权政治洪流的闸门,因此美国社会所累积的贫富两极分化问题也最严重,向上社会流动管道趋近停滞的问题也最为突出,社会保障体制日益捉襟见肘的问题也最严峻,拥护全球化与反全球化的冲突也最为尖锐。日积月累的社会矛盾最终以选出川普这样的民粹政治人物而得到暂时的宣泄,但也为今后美国社会的更严重撕裂埋下伏笔。
但是川普并没有纾解美国经济困局与社会矛盾的良方。相反地,他漫无章法的内政与外交举措,更让观察家担心他可能是一个加速家道中落的败家子。他帮富人与企业大幅减税,必然导致美国财政结构的急遽恶化,2019年的联邦赤字将首度破1兆美元的大关。他把移民视为导致美国工作机会流失的代罪羔羊,极可能使这个长期以来让美国经济得到必要的人力资本补充的关键渠道开始萎缩。他透过贸易战来拆解全球产业供应链,必导致美国经济受到严重创伤。他推行的「美国优先」单边主义既粗暴又鲁莽,他的国家安全团队的诸多行径让美国愈来愈像一个「超级流氓大国」,打破了所有的道德、意识形态与战略考量的底线。
新自由主义思维颂扬个人自由,但也同时奖励自私、自利与贪婪,并鼓励对物质欲望无止境的追求。美国富裕阶层的所得税率在发达国家中是最低的,而且跨国企业都尽可能将利润隐藏在国外租税天堂,他们自私自利到连最基本的社会义务都设法摆脱。这正好可以印证许先生所指出的:「美国的起源是清教徒寻找自由土地,其个人主义的『个人』,有信仰约束,自有分寸。现在,信仰淡薄,个人主义沦于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