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健芳/瑞士餐桌--巧克力火锅的自杀倾向

张健芳

我在「说台湾鬼岛?那你敢不敢重新投胎?」一文中的口吻非常直接,那是因为写那篇文章时,我隐隐约约是在和十年前的自己对话。

我多么想跟她说,不要用「鬼岛让我受苦受难受委屈」的自怜情绪来包装自己的懒惰。

我要抓住她的肩膀狂摇:「拜托你醒醒!老天爷可从来没答应给妳一个一帆风顺的完美人生呀!」

那个二十出头岁的我,年轻气盛,抱怨老板猪头社会不公、政客愚贪、天地不仁,我多么常为乌烟瘴气、狗屁倒灶的台湾满腹怨气啊?

后来在各地旅行累积了不少题材,我写过泰国妓女,也写过丹麦祖传瓷器,我写过惨遭美国经济掠夺的瓜地马拉咖啡园,也写过瑞典采野菇时的「自由通行权」.........我还写过印度的变性人

听过许多人的人生故事,我不再那么愤怒了,我才渐渐知道,打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这世界就不曾完美过,哪能尽如己意?难道这点旧闻真的值得我失望流泪,而丧失前进的勇气吗?

当你接受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义务按照你希望的轨迹完美运作,当你哇哇大哭但没人给你糖果玩具,你才真的长大了。

但接受「世界本来就不公平」这个事实,并不是要你从此变成心硬如铁、麻木不仁的成人。要先面对它,才能处理它,不是吗?

微小的个人可以做的不多,但大家一起努力,还是能让鬼岛稍稍不像鬼岛一点,而不是骂一声鬼岛就可以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仿佛鬼岛都是「别人的错」,全天下人都对不起他。

这种怨天尤人的犬儒态度,到哪里都只能看见鬼,到哪里都只能蹲在角落用手指画圈圈,只能一辈子羡慕别人。

如果我们永远都在羡慕别人已经够惨了,那更糟糕的是我们羡慕别人其实并不拥有的东西,例如一个完美的人生。

更奇怪的是有人说我只比烂。咦......我文中不是提到瑞士吗?不是提到天堂吗?

E是我在墨西哥旅行时认识的瑞士友人,我跟她约好哪天一定会去拜访她的家乡。

几年后我终于站在阿尔卑斯山上,听着清脆的牛铃随着风传入耳中,大吸一口冷列新鲜空气山明水秀的人间净土牛奶巧克力的故乡,五颜六色的农舍像极了玩具屋,心想:「这里人人都应该过着童话般的甜蜜生活吧。」

等我和担任社工的E见了面,一起吃巧克力火锅时,她一面把草莓放到小巧的陶瓷锅中沾巧克力酱,一面摇头:「难道你不知道在瑞士,我们这一行的头号大敌是自杀倾向吗?」

正当我们把巧克力块敲碎,放在烛火隔水加热,融成令人满心欢喜的巧克力酱时,那些梦幻玩具屋攀满爬藤鲜花的围墙背后,可能有无数的伤心人低声哀号,不想见到明天的太阳。

我对瑞士的社会福利和富庶进步欣羡不已,这里一切都像劳力士表一样精确运行,能想像出最严重的社会灾难可能就是电车迟到了五分钟而已,所以不禁翻了翻白眼,下意识撇撇嘴。

但其实我随着沾了巧克力的切片香蕉一起吞下肚的心里话是「靠......那么好命还自杀.........身在福中不知福......」

E看了我脸上三条线,还真的接话:「我们手上的确有些计划,经过医生评估后,固定送案主到第三世界做国际志工,所以那个时候我才在墨西哥待了一阵子,看看能不能支援可可豆童工救援呀。」

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E那时去墨西哥就是为了接洽这种计划。」

虽然我对瑞士的社会资源竟然丰沛到能如此运用(浪费?)而惊讶不已,但我还不至于敢狂妄地对有二十年社工实务经验的E吐嘈,说那些举枪把自己头轰掉的瑞士人的痛苦,都是空穴来风罢了。

毕竟对视自杀为解脱的人来说,痛苦绝对货真价实。

我好奇道:「如果有人间天堂的话,瑞士应该排第一吧。那到底为什么你们自杀率那么高呢?」

「难道是活得太不耐烦了?」这里的社会福利好到让我愤忾不已。

E回答:「问题就在于社会福利太好,人和人之间不需互相依赖,也不习惯互相依赖。每个人关在自给自足却情感孤独的泡泡里,漫天漂浮。我们养尊处优,不了解生命本苦的实相,觉得自己不应该受苦,稍稍受委屈就气急败坏,埋怨自己被全天下辜负了。」

E说着说着,感慨起来:「瑞士是得天独厚的永久中立国,我们代代努力打造人间天堂,除去一切生命中的磨难,却也丧失锻炼韧性的机会,结果让人们变得软弱又自我中心,一旦发现人生其实没有圆满大结局时,就落入了绝望的深渊。」

「然后就『轰』!!!」E用手指比了手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我心中哗然........却默不作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因为E的苦恼听在我耳里委实太奢侈呀。

一头灰发的E看着少不更事的我,仿佛不知从何解释起,最后优雅地轻轻叹了一口气,眼光回到眼前微微冒泡的巧克力锅上:「亲爱的,这世界没有天堂这回事啊。」

我和E都很喜欢一部墨西哥电影「巧克力情人」(Como agua para chocolate), 原文片名直译为「恰似水之于巧克力」。

我对片名不甚了解,E的西班牙程度比我好多了,她说这是当地的一句老话,用来比喻激烈的情感或怒火。因为在早期巧克力还只是饮品,墨西哥人磨碎了珍贵的可可豆,加入各种辛辣香料,再用热水冲开。

几千年来墨西哥的巧克力一直辛辣呛人,在盛大祭祀中被贵族视为带有神性的饮品。近代欧洲人加了糖、调了奶,经过现代商业模式大量生产,才成了甜蜜滑顺的日常零嘴

酪农业立国的瑞士尤其以牛奶巧克力远近驰名。

E说:「我在墨西哥时,就曾想过或许我们瑞士人太习惯牛奶巧克力了,有时候应该换又辣又苦的巧克力试试看。」

毕竟苦涩才是巧克力的本色。

就像真实人生本来就不只是电视广告那些欢乐彩色镜头组合起来的。

说到底,每个凡夫俗子面对人生的考验,都凄惨悲凉,都自觉像傻子一样。

只不过我们往往只看到别人光鲜体面的笑脸,就以为他们蒙天保佑,得以豁免我们正在默默承受的痛苦。

但那不是真的。不管是谁,不管在哪里,都要面对不同的挑战,承担责任。我们既然继承脚下这块土地美善,那自然要概括承受一切丑恶。

台湾当然不是瑞士。但我遇到那些努力为台湾默默付出的人,那些值得尊敬但从来上不了媒体版面小人物,对台湾只有疼惜,顶多就是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毕竟有能力(和意愿)离开台湾的人还是极少数,我们大家还是得在这块土地上唇齿相依。

骂骂鬼岛就自以为可以摆烂,撇清关系,我们离宝岛就更远了。

●作者张健芳,台中人,政治大学新闻系毕业,患有重度背包客症候群,嗜旅行,热爱食物背后的人情趣味,稳定朝著作家之路迈进,立志当个「职业说书人」,带着读者在餐桌环游世界,著作有《1个旅人,16张餐桌》(圆神出版),荣获2012年11月诚品选书。个人部落格为「世界餐桌----食物旅行家」。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声音与讨论,来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