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罪撤假制度之缺1】小马的故事

▲因为轻微罪行就无条件地撤销假释,让受刑人在监及假释后努力复归社会的心血白费。(图/视觉中国

尽管曾被判处无期徒刑,小马(化名)曾经是个对人生抱有希望的人。40岁时,在中国广州经商的他因走私毒品误触法网,在监狱蹲了超过十三年;54岁那年,由于表现良好,得以假释出狱。

狱中日子不好过,在狱期间,妻离子散,父母双亡,小马仿佛一夜白头。他还记得假释那天,突然被长官喊到名字,以为犯了什么错,结果日夜期盼的那天竟就此到来,他当场喜极而泣。自幼一起成长、经常到狱中探视的胞姊收留了他,想办法帮他找工作,尽管搬运货柜、摆地摊等收入微薄,那八年多的时光,他真切感受到自己是属于这个社会中的一份子。

然而,一回傍晚摆完地摊后,他难得一次破例与朋友小酌一杯,结果驾车回家途中被拦检,酒测值超标;尽管当下态度良好,未造成任何事故,仍判处有期徒刑两个月,得易科罚金

铸下错误,他懊悔不已,遵守规定缴钱了事;未料不久却收到法院文书,通知假释将撤销,依法必须再度入监,服完无期徒刑残刑25年外加后罪的两个月,才有机会再获评估是否假释。当下简直晴天霹雳。那年他已58,无法想像再次面对度日如年的囚禁生活;况且长年饱受疾病之苦,在严苛的环境条件下,想活过25年,无疑是过分奢侈的妄想。

二度入监六年多来,小马写给姊姊的信里,时常提及「人生还能有多少个20年」,字字血泪。像这样假释后因犯轻罪再被关上数十年的人,不只小马一人。依照现行法令刑法》第78条,在假释期间犯「有期徒刑以上刑度」的假释犯,皆会被无条件撤销假释,必须服完残刑,法官并无任何裁量空间。

在这如水泥般稳固的法条底下,仍有不轻易认为理所当然的法官。近年,随着因微罪被撤销假释的案件受到法界讨论,官方亦在研拟修法,不少法官针对在假释过程触犯微罪的无期徒刑犯,会根据比例原则衡量,判处免刑。于是,部分幸运的假释犯有机会躲过这不通人情的牢狱之灾。然而,有更多的假释犯,如小马,持续成为制度下的阶下囚,在冷冰冰的法条底下,几乎失去残存下去的体温。

诚心忏悔 曾拥有短暂自由

小马曾有过两段婚姻,他与前妻育有一女;接着遇上第二任妻子,也生了一对儿女,然而,走私毒品被逮入狱后,第二任妻子亦负气和他仳离。母亲早在他在中国经商时离世,年迈的父亲也在这段长达十三年半的服刑期间去世,姊姊顿时成了他在世上唯一的依靠。

服刑期间,小马因台北监狱人数过多移监至嘉义监狱,路途遥远,姊姊从不畏辛劳,每个月都前去探视。「他刚开始,有时候会跟我讲说里面坏人很多。」在她心目中,小马永远是那个善良的弟弟,「连小动物他都不会打的。只是他耳朵太软,别人讲几句好话,他就忘了东南西北,不大有主观判断。」

无论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被朋友构陷,遭判无期徒刑,步入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且不知何时能重获自由,任谁都会恐惧。「那时真的很害怕,完全不知道里面的游戏规则。」小马花了好一段时间才适应狱中的生态,他偶尔会请姊姊多带点食物去,分给里面的兄弟们吃。「但我做错事,被关13年一点也不为过。」虽然恐惧,他不得不面对,也决意诚心忏悔,在狱中工场积极从事劳动服务及社团活动,表现良好,「我唯一只被扣过一次分,是因为离开位置。」

只要是人,必然会向往自由,但对于无期徒刑犯而言,假释之日遥遥无期,时间一久,早已忘却期待。「那天被叫住,我完全不知道是假释通过。」在十三年半的漫长岁月之后,小马在2006年8月顺利获得假释。离开监狱后,他立刻从鹿草监狱叫了车到机场,搭着往台北的飞机,准备开启下半辈子洗心革面的新生活。

姊姊收留了他,「我每天都会帮忙买早餐、买菜,也跟着她开始信佛教,初一、十五我们会到松江路的恩主公庙拜拜。」过往黑白的人生,此刻好似突然开始有了色彩;这些真正活着的鲜明回忆,他如数家珍,记得特别深刻,「那段时间虽然不适应,但很知足,就像是从地狱回到天堂。」

假释遭撤 余生失去自由

「我有三个小孩,两个女儿、一个小儿子。第二个太太的手不方便,她只做过会计工作,而且小儿子有点智能障碍,领有残障手册。」虽然离了婚,且假释出狱后挑战重重,小马一心想着如何弥补自己的过错,让孩子的生活不再那么辛苦。

假释后,坐过牢、中年又只有小学学历,小马的求职路上四处碰壁,以往擅长的冲床技术也早已不敷使用。但在姊姊的协助下,他做起货柜的搬运工及施工人员,时常需要攀高承重,危险性极高,「但薪水比较高,两家人我都有寄钱过去。」他有空时也会前往第二任妻子位在彰化的家,探望儿女。

然而,好景不常,一次搬运重物时,他不慎失足自二楼外墙摔下,脊椎严重受伤;又一日,傍晚骑脚踏车回家途中不幸遭追撞,造成脑震荡、腰椎侧弯和膝盖重伤,他自此再也无法从事粗重工作。在姊姊的建议下,他改至三重、芦洲等地摆地摊卖衣服,收入虽不若以往,但至少仍能自力更生。

2014年春夏之交的某一天,小马在早上运动完回家后,接到朋友来电,告知五分埔有个摊位,未来可以在该地摆摊。为丈量摊位尺寸,他下午三点多开着货车出去,勘查后傍晚和朋友在附近吃米粉汤。溽暑之下,三人开了一瓶台啤,朋友坚持要小马也共襄盛举,不然不够意思。就这次,他没有推辞。不料在回家路上,行经永吉路及松隆路口时,遇上警察拦检,酒测值每公升0.36毫克,超出前一个月正式施行的「不能安全驾驶」法律标准。

「当时我意识清楚、态度良好,也没有伤害到别人的身体或财产。」他诚实向员警表明假释犯身分,员警请他坦承酒驾,毕竟和贩运毒品的前罪没有关联,也没有肇事责任,「缴完罚金就好了」;台北地方法院判其两个月有期徒刑,得易科罚金。「当初我被收押在信义分局,警察说不可能取消假释。我没有寻求协助,想说罚款了事。」5月26日,小马收到判决书,分期缴纳新台币6万1000元罚金。

以为事情这样就了了,没想到,6月12日,他在上定期的宗教教诲课向观护人报告近况时,才得知即便犯的是有期徒刑两个月的轻微之罪,依然丧失假释资格,至少要再入监服刑25年2个月!意识到事情严重,小马立刻寻求救济管道,盼能解套,然而,当时已过10天的期限,上诉遭地院驳回;后续两度抗告,理由也未获采用。

▲微罪撤销假释的案件受到瞩目也引发法界讨论,官方亦在研拟修法。(图/视觉中国)

「我真的从来没想过会被撤销假释……我曾经写信给立法委员,请他们让我安乐死,我过得很痛苦,睡觉的时候还是会一直想着这件事。」曾面临无期徒刑的折磨,小马比任何人还明白自由的珍贵,如今再度被剥夺自由,那般痛苦的程度简直难以想像;况且,这一进去,对于当年58岁的他来说,恐怕就是一辈子的事。

老实工人 也曾对人生有望

小马确实是再平凡不过的人。出身贫寒的他,父母不认识字,不求孩子念到高学历,只求能养活自己。姊姊在老师帮忙下念到初中毕业;身为幺子的他,读完小学后便出外讨生活,在工厂做高危险的冲床工作。

积累一定经验后,他与朋友至广州经商,专营电脑外壳制造,「那时在广州认识一个叫『司徒』的人,帮忙他寄模具回去,结果他在里面夹带毒品。」运送毒品牟利,违反当时量刑相当重的《肃清烟毒条例》,一审被判死刑,二审改处无期徒刑。「那时同学还说,李登辉上任后会帮我们减刑,结果没有。」讲起这段往事,也许是陈述过太多次,也可能是太过沉痛,小马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但头始终摆得很低,直说是丢脸事。

小马的姊姊谈到弟弟,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心疼,「其实我弟弟没有吸,是跟他合作那个姓冯的要吸、还要买,而且每次都用我弟弟的名义运回来。那年过年期间,我弟在台湾,那个冯先生就把毒品夹在机器里运回来。机器上面写着我弟弟的名字,惨了,跑都跑不掉。」

看到弟弟被登门警察抓走,她吓得魂魄四散,「我想都没想到他会做这个东西。因为他从小就是那种老老实实做工的人,规规矩矩的,也不吸烟。但是中间的过程,我都不知道,他也没有告诉我,连他老婆都不知道。」曾经的老实工人小马,曾经对人生的盼望,却从这一年出了差错。接下来,步步错。

希望落空 求生欲已如残烛

面对很可能将在狱中度过余生的命运,小马虽感不平,但曾抱有希望。由于求助无门,又少有前例可循,小马姊姊在弟弟二度入监之后,不断找律师帮忙、找立委和民间单位陈情,为弟弟寻求一线生机。

「原审法官若依法确实查阅陈请人前案资料并写入犯罪事实中,即可发现陈请人前因毒品案件为假释中若再判处徒刑,则与本案酒驾毫不相关之毒品假释将会被撤销,再重新执行无期徒刑,其一味引用简易判决处刑书,而未详细处理细节,才导致本件实质上『罪刑不相当』之结果。」在司改会协助下,小马向各机关递交陈情书,陈述事发经过及结果实质上轻罪重判的不合理之处,却多未获得回应。

在多数信件如丢入大海的小石子毫无波澜后,终于在2016年泛起涟漪。

当时的检察总长颜大和认为该酒驾判决违背法令,于是动用专属检察总长的职权,提起刑事诉讼中的特别程序「非常上诉」。姊姊在收到消息后,会面时开心地和小马分享,「他哇了一声,就很开心,很期待。」

然而,一丝盼望如泡沫般脆弱,最高法院不到三个月便驳回了上诉,「难认原判决有何违法」的结论,戳破了小马再获自由的期待,也让他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渴求。穷尽所有其余法律救济途径后,律师在2018年也协助小马进行最后一搏,针对《刑法》上撤销假释的法条提出大法官释宪案

姊姊控诉般地向我们说,弟弟二度入狱后,忧郁症加剧,加上腰椎受伤、关节退化、大肠发炎等旧疾缠身,数度尝试轻生,「我不骗你,我弟弟瘦了快20公斤。」而访谈过程中,小马也不只一次对我们表达安乐死的心愿,盼能捐赠器官遗爱人间。他隐隐哽咽颤抖着表示,做错事确实该被关,但应该符合比例原则,喝了一点小酒,就要回去关到死,这教他该如何释怀?他向我们透露,六年多来,在狱中也曾遇过同样被撤销假释的人,但未曾想过还能做些什么,毕竟历经多次希望落空的锥心煎熬,现在早已不敢抱任何期待,过一天算一天。

监所里的人,大多抱着假释的希望而活,但小马已然是监所里最没有希望的人。要在这般际遇下保持乐观,简直太过艰难。「年纪大了,为了活得有尊严,我常常运动练身体,」他告诉我们,他在狱里热心助人,还领了4张奖状,「做得累一点,晚上比较好睡。」他努力想办法活下去。(本文转载自民间司改会)

黄铭彰,司改会监所小组志工。以上言论不代表本公司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