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朗东/「议员咬警又爆哭」酸民讪笑之下 蒋月惠背后的故事
刚注意到一则看似蛮荒谬的新闻。屏东县议员蒋月惠在抗争中咬伤警察,登门到警察局道歉没见到事主,崩溃大哭。新闻并附上影片。
毫不意外地,这名议员被底下网友狂酸水准差、素质低、狂犬病、藐视公权力、打悲情牌装弱势有什么用……诸如此类。
很少人在这种新闻的处理下,会去探究事件背后的原因。坦白说,我第一印象也觉得蒋月惠哭得有点惨烈,实在不太好看。(却又有几个人的哭是好看的?)但我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议员失控不罕见 因公事失控却少
我事后去想,这份不对劲感从何而来。应该是说,议员失控的新闻并不罕见(例如:李婉钰。)政治工作没有想像中的美好,公众人物得要承担很多心理压力,一旦无法调适,情绪失控并不足为奇。但这起事件不太一样,一般的议员失控,跟私领域比较有关,很少在公领域发生这类的事。
有没有选上,是体制外/内一个现实的分野。没选上之前,积极参与公民运动,行使公民不服从,非暴力抗争,对抗体制压迫,这是常见的。当过官、政治关系良好、已经是民意代表的,很少这样走到第一线。我并非要质疑甚么人,单纯只是想说,任何人在得到权位后要维持初衷,本非易事。
更别提,这是一起地方抗争事件,民众多不关心。地方的主流媒体环境并不好,一旦跟警察/公部门关系搞砸,会少很多新闻可以做。这起抗争背后的原因,只有独立媒体公库有比较完整的报导。
换句话说,如果这是场秀,蒋月惠几乎没有观众。有的,往往也是看笑话、喝倒彩。
蒋月惠以无党籍身分出来参选屏东县议员,是为了她长期服务的肢体残障服务协会「罗腾园」。为了帮助快20个身心障碍的孩子就医、就学、学得才艺、重拾自信,她需要筹措经费,想到了出来参选,或许可以领取选票补助款。
这个想法,未免有点天真。这个故事,未免温情的离谱。但她没有文宣,没有竞选总部,日复一日的在屏东路边唱歌、拉小提琴。YouTube的影片可以看到,她在路边摆摊,拿着小蜜蜂,义卖身障艺术彩绘。
她的歌艺跟琴艺都不行,竞选歌曲是《福尔摩沙颂》。第一次参选没拿到补助款,保证金还被没收。第二次拿回保证金,拿不到补助款。第三次有补助款了,但没选上。第四次也就是2014年才选上。会投给她的人,几乎都是往来的机车族跟弱势团体。
「努力必有回报」 执念天真却可贵
这么多人说政治很黑暗,选举很艰难。事实也的确如此。但这个岛上还是有人,很天真的相信只要动机善良、勤奋努力,而且是站到第一线日晒雨淋的那种努力,就能获得成功。你可以不认同她的政治立场,可以说她疯癫,说她傻。但这份傻劲,比我看过的各种珍异奇才天赋满溢都还要可贵。
选上之后,她可以学着套关系,跟各式各样的利益团体结盟,收受政治献金,再把现金拿去转换成更多的政商关系,就像很多政治人物一样。但她在去年7月接受《自由时报》采访,里面的QA是这样说的:
Q:素人参政,妳观察到的政治是什么?A:政府机关组织庞大、资源权力也大,公务员素质很高,但遇到问题就用法条推来推去,让百姓四处碰壁,官员只想讨好有派系背景的民代,利益团体也只会缠着有影响力的民代,政治圈内人际关系无所不在,想要加入既有的权力结构,就要放弃自己的坚持,我看得很开,每天都当作是议员任期的最后一天,不想被约束。Q:你每个月的议员薪资都捐出来,自己怎么生活?A:扣除各种费用后,议员每个月实领不到7万元,我只留4000元,其他都捐给「罗腾园」,反正我只有一个人,大部分时间都跟孩子们吃,至于议会开议期间的出席费、车马费、餐费等,还有年终1.5个月的研究费,日常开销、选民服务靠这些就够了,我每天还是上街拉琴募款,虽然常走音,但不拉琴孩子们会饿肚子,还好议员拉琴警察不会赶。
抗争中自我防卫 行为轻重没拿捏
蒋月惠在抗争中咬伤女警,或许是她的非暴力抗争素养不足。然而,站在外围说起来很轻松,实际置身在抗争中,被优势警力压制,那种心灵与肉体上的无助感,很常让人基于自我防卫,无法控制行为轻重。而这就是体制者想要的。新闻一剪出来,大家都会同情警察,都会谴责施暴者,而不会探究背后的缘由。蒋月惠会接受司法追诉,这是她难以逃避的抗争成本,而她也接受了。
▲女警被咬伤,提出伤害告诉。(图/屏东县政府)
▲抗争过程中拉扯,蒋月惠衣服也破了。(图/翻摄自蒋月惠脸书)
她会出来抗争,是因为屏东县政府在清晨4点,带着机具怪手,强拆数户位于屏东后站公勇路的民宅。这起有程序瑕疵,正在打行政诉讼的事件,背后的原因是屏东县政府认为,屏东车站改建、铁路高架化之后,车站人潮会大幅增加,为了避免到时的交通阻塞。原有的8米道路太窄,必须征收民宅拓宽道路。
居民质疑,附近有一块交通部铁路局的地,离铁道更近,要拓宽道路,拿那块地进行效果更好。屏东县政府的新闻稿中,把责任推给交通部,说交通部不核可,理由语焉不详。此外,新建车站工程依据法规,必须增设停车场,目前的临时便道,刚好可以拿来盖停车场。
换句话说,为了法规要增设停车场,铁路局的地不用,临时便道也不能用,就是要拆你有产权有土地权状的房子。然后跟你说,已经按照市价征收了,价钱很好,不要啰嗦,再找麻烦,就是阻碍城市发展的钉子户。
对长期居住在一个地方,经济状况也不算优渥的人来说,要转换环境有很多成本。有形的成本是寻找临时租屋、新房、仲介手续费、搬迁等等,这些有形的成本,说起来好像只要补偿价钱够好,都可以解决。事实上,对资讯掌握能力不强的地方居民来说,要搬家的心理成本是很大的。他们对买卖房地产所需的资讯往往并不充足,产生很大的恐惧感。
不适应、恐惧这些无形成本,需要有完善的配套跟沟通去克服,这是政府施政应该付出的努力。当然你可能会说,有些人就是说不通,条件再好都不想搬,这样是阻碍社会进步。如果你要这么想的话,那我必须提醒你,民宅的权益不能无限上纲,但政府在征收迫迁,剥夺人民权益的时候,应该负起利弊衡量的举证责任。
这是个科学跟数据的时代,很多人会酸关心土地正义的人是感觉派,是左胶(编按:指只讲理想、不现实的左派份子)。土地征收条例也写得很清楚,征收要符合公益性。执政者如果不想要当感觉派,也应该拿出详尽的数据分析。
然而,屏东县政府仰赖的只是一个有待商榷的推论。他们认为,车站改建后人潮会大幅增加,如果不把公勇路民宅拆掉道路拓宽,会不敷使用。
这个推论,必需要有客观数据的支持。首先,屏东县因为产业结构的关系,人口长期外移,2002年开始人口负成长16年。人口从1997年的高峰91.3万人,减少到去年约83万人。
其次,从推论上来看,台铁班次增加,意味着屏东人要往外县市跑,候车时间减少,但未必会造成整体运量上升。运量上升的前提是,班次增加让原本不坐台铁的屏东人改坐台铁,又或是带来以台铁为交通工具的观光客。这个推论,必须有明确数据支持。
这些关于运量的质疑,其实在县政府公听会的纪录上可以看出来,早就有当地居民提出了。面对缺乏科学数据、评量方式的质疑,屏东县政府充耳不闻。让所谓的公听会变成县政府单方面的宣布仪式。
2017年4月,台铁将屏东潮州直达台北的「普悠玛号」,平日从一班增加为两班;新左营高铁转乘台铁的两班车,原终点站从高雄延长到屏东......种种的列车班次增加,如果能带来明显的车站人数增长,那就离「后站道路必须拓宽」的结论更近一步。
我去下载了屏东台铁站每日平均进出的人次资料,拿2017年5月到12月的进站人次(跟出站人次相仿),跟2016年同期做比对:
2017年5月,每日平均进站1万158人,是2016年同期的1.037倍。2017年6月,每日平均进站9392人,是2016年同期的0.974倍。2017年7月,每日平均进站9539人,是2016年同期的1.011倍。2017年8月,每日平均进站9975人,是2016年同期的1.023倍。2017年9月,每日平均进站9611人,是2016年同期的1.061倍。2017年10月,每日平均进站1万328人,是2016年同期的1.01倍。2017年11月,每日平均进站1万150人,是2016年同期的1.02倍。2017年12月,每日平均进站1万814人,是2016年同期的1.034倍。
平均来看,2017年4月底增加班次之后,屏东车站的人数确实有增加,成长率平均是2%,每天大概增加400人进出站。
把这400人摊在各个时段,会不会造成道路阻塞、损害公共利益,非得要透过强拆民宅的方式来解决?我认为,目前屏东县政府提供的数据研究,是不足以支撑这个结论的。而他们在剥夺人民居住权的时候,应该善尽举证责任,而不是说钱已经照市价给了,你们这些老百姓不要再啰嗦了。
不选择光鲜亮丽 疯癫痴迷为弱势
蒋月惠在新闻影片中,看起来像是个鲁莽暴力的疯子。一个精明的议员,有更多改善自己生活的可能,有更多光鲜亮丽的生活选择,但她没有做出这个选择。她疯癫痴迷的站在弱势那一边,被辱骂、被嘲笑、被误解。但是,容我不太理性地说一句: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我才会深深以身为台湾人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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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温朗东,专栏作家。本文转载自温朗东脸书,以上言论不代表本网立场,88 论坛欢迎更多声音与讨论,来稿请寄editor88@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