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玲/台北捷运潜水夫症工人纪念碑,是试金石,还是遮羞布?

▲1993年新店线,台北捷运首度引进压气工法,捷运工人集体罹患潜水夫症。(图/顾玉玲提供)

文/顾玉玲

「那个痛,像一万根针同时在刺,整只脚酸麻到半块砖头的高度我都跨不过去,出不了家门。」阿忠在电话里说:「这样,我怎么去搭火车上台北?」

1月27日他与台北市捷运局劳资争议调解会议,当事人看来又要缺席了。一个多月前劳方主动改期,也是因为他体内氮气泡又流窜到膝关节,周边肌肉长年萎缩无力,吃了止痛剂晚上还是没法子入睡,终日无以直立、沮丧低落,不敢服用抗忧鬰症药怕眩晕又发作…..这几乎就是阿忠罹患潜水夫症20年来的生活常态,日复一日。

新店线捷运工程结束后,阿忠返回花莲偏乡镇外的山坡地,和中风寡母共居,靠母亲的老农津贴过活。他的外观与常人无异,不像部份捷运工人切除股骨、置换人工关节,但也差不多了,X光片上黑影重重,只是拖着没作积极性治疗。

「没关系,明天不必开会了。」我想安慰但更像是打击:「捷运局说这个案子早就和解了,他们没有任何法律责任了。」

「…………..」停了很久,阿忠说:「哦!」

哦!他原本也只是想要申请往返就医的交通补助,毕竟高压氧治疗要到大城市的医院,旅途遥迢车资可观。我可以想见捷运局的法务评估是这样的:就算阿忠已出示明确的病历诊断:「因曾从事地下捷运工作一年,罹患异常气压之减压病,现上下肢酸痛及无力,无从事工作之能力」,但职灾的法律追溯期已过,承包的青木新亚营建商也领完尾款结案了,工程发包与监督的捷运局又何必渉入劳资协商呢?

▲台北捷运潜水夫症工人纪念碑,留下历史证据。(图/顾玉玲提供)

台北捷运正式通车至今近20年来,象征便捷、干净、进步,承载市民迈向「国际化现代都会」的美好愿景。但你可曾注意过,台电大楼站的三号出口江子翠站二号出口各竖立了黑底烫金字的石碑,低调不显眼也不碍通路,川流者多半不察,偶有行人驻足细读,才发现是意义深远的「台北捷运潜水夫症工人纪念碑」。碑上没有姓名,只留下记事,说明上个世纪末,捷运工程因不当使用压气工法,导致数十名台籍泰籍捷运工人罹患终生不得痊愈的职业性潜水夫症。

碑石未老,罹病的工人们到哪里去了呢?

新店线、板南线完工以来,这些散居台湾各地的捷运工人,或是年岁已老退休在家,或是辗转沈浮于营造工地,或是远赴对岸讨生活,或是返乡种田耕作,或是自杀或是失事横死,或是饱受刺骨之痛遍寻偏方不得而失业无依…….其中一个就是阿忠。

在台湾,职业病一直是个无底黑洞,案例少到简直堪称安全卫生模范国。究其原因,主要在于未曾建立劳动环境的长期调查劳工健康追踪,职业伤病因果关系难以佐证(如果你记得RCA罹癌工人抗争十数年还在打官司)。

1993年新店线台电大楼一带工程渗水下塌,为了降低成本、加速完工,台北捷运首度引进压气工法,在短短220公尺的地下坑道灌入高压,致使一辈子没潜过水的捷运工人,因异常气压作业不当,集体罹患潜水夫症。未经正常减压的工人,血液中氮气泡无以排出,在体内流窜如针扎,甚至堵塞组织间隙、微血管脑神经系统,造成缺氧、发黑、骨头坏死、耳膜破裂、多发神经胁变。

由于工法特殊、病症罕见,捷运潜水夫症成为台湾首椿经官方确认的公共工程集体职业病例。监察院1998年针对捷运潜水夫症案提出的调查报告指出:「台北市政府捷运工程局事前未审慎评估工法之危险性,事后又未督促承商确实依法停工改善,导致劳工职业灾害之发生,难辞监督不周之咎,除应彻底检讨改进外,并应追究承商违约之责。」

相关证据一一出炉:包商的安卫训练名册造假、工人出入坑的加减压作业不及法定时间一半、坑道内超标的强酸噪音粉尘闷热、高压氧急救舱仅供日籍工程师使用…..种种违法行径。但工人还是经过长达三年余的密集抗争,才勉强取得官、资、劳共同签订仅只七十万元的职灾和解金。若不然,就得面对与跨国营造财团漫长的司法诉讼。

和解时附带决议设立潜水夫症纪念碑,看似多余,却无非是留下历史证据,让职场的暴行被公开指认,期待创伤经验能转化为对未来的警觉,保护不再有人受害。

保护来自具体的检讨、调查及防范措施。捷运潜水夫症工人纪念碑光可鉴人,若台北市政府能够建立相对应的积极政策:追踪罹病工人的后续医疗照顾、建立异常气压作业劳工的健康调查,纪念碑就可以成为城市发展的试金石

一个进步的城市,必然有能力反省过往,有勇气改变现状。可惜的是,当罹病工人申请就医补助的协商时,台北市捷运局只知躲进上个世纪和解的法律避风港,无能承接检讨改进的责任与担当,也不敢搭配积极的健康追踪与预防工程,任令纪念碑成为妄称进步的市府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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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顾玉玲,「社运工作者,现为「人民火大行动联盟」成员,「台湾公卫促进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