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事

小说

咖啡,是黑色照妖镜

如果咖啡具有形体,以现下的我而言,最喜爱的无非是带着发酵酒香的日晒系咖啡,那宛如从电影恶女花魁万花筒的斑斓绚丽之中走出的,穿戴美艳、一个眼神便能勾人心魄艺妓。然而,心头的另一侧却又极端的被豪爽、苦里带甘甜的美式所吸引,似是长满大胡子的大叔,在冷天里以一老锈口琴吹奏出的低沉音律。

话虽如此,好似对这黑色液体有什特殊坚持,却也没那么坚持,喝到不合口的顶多轻扭眉心,配着饼干面包也就下腹了。

咖啡作为饮品确实是一种瘾,着迷那层次叠沓的风味与香气;然而另一说是,饮品为的是姿态的展现。然而姿态这事说来复杂,毕竟生而为人,动辄大概都成姿态或风景吧?又有时喝者无心,观者有意,连喝也要顾及他者的凝视实在疲惫,最终还是得回到自我本心。

如果咖啡是种姿态或风景,最不喜的约莫是那在宫庭风格,过度碧丽辉煌的建筑物中,以浮夸花俏磁杯盛装的咖啡。喜的则是西式老咖啡店里,简约白杯的黑咖啡,背景音乐最好为爵士,与人们的交谈声错织成一幅热闹的温黄画面;像是《咖啡与烟》Tom waits和Iggy pop所在的那种昏暗,不断有光点流泄而下的,似酒吧的老咖啡馆。

说起电影里的咖啡,在心中久留不去的画面竟都与杀机有关。一为《色戒》里汤唯在最终要与特务伙伴们打pass以示可以行动刺杀梁朝伟的咖啡店。汤唯俐落米色风衣里,一身孔雀蓝旗袍,湖水色耳环,紫檀短跟高跟鞋,黑色短浅缘仕女帽,用转盘电话联络伙伴后,回到位置上啜了一口咖啡。红棕色唇印落在白瓷杯缘,镜头拉近,桌上仅喝了一口的咖啡与唇印,未动过的糖罐。而后汤唯拿出香水,在颈后与手腕缓缓的涂抹着,一时女性的软香便充满了画面,虽然最后她香消玉殒了。

另一个时常萦绕在脑中的咖啡风景,则是冰天雪地之中,在木屋里冒著白色烟气大壶黑咖啡。冷天喝热咖啡绝对是能从心里根部开始暖和的。《八恶人》中驿马车站内,八人为了活命各怀鬼胎的心计交锋,终于有人在热咖啡壶里下了毒,中毒者将屋内呕得满是鲜血,引爆了最后的枪战

咖啡与杀机之间的关联,也许是逐渐亢奋的脑神经、沸腾的血液

比较认真地冲手冲咖啡,是近几年的事,到书店工作,与伙伴讨论如何增加营收,刚好我们都喜欢咖啡。将水煮沸时,若店里刚好仅有自己一人,便可以看着那些烟气从壶嘴漫出,倾上一旁的大片玻璃,有时会无聊地用手指在烟气上涂鸦,然后再看着那些图案被仍然不断涌出的白烟给覆过去,变得模糊,失却轮廓,滑下几颗水珠。

一切在烟里的、如烟的,皆因朦胧而有美。

那于内在视域,如若从烟雾弥漫浮现而出的一杯手冲咖啡,令人期待与着迷之处正在于它的暧昧与歧出,咖啡豆虽铺垫了决大多数的香气口感,然而温度、水柱粗细、手法、器具皆会使气味有着些微的不同。因此得到一包新豆子,有时如同得到一种新的色料般,期待它的质地变幻。

人生虽然无常,但生活较常折叠的模样为抽取式卫生纸般的日复一日,在咖啡里找点乱子又有何不可呢?

手冲喝多了,拿铁便喝得少了,缺了圆滑的乳白,似变得愈发刁钻而难以理解。许多时刻得到的回应是:「喝咖啡有必要这么复杂吗?」、「有不一样吗?都差不多吧。」一下子就被话语隔到另一方,但其实并非追求名贵器具与豆子,仅是尽可能喝到属于咖啡豆本身真实的气味,不焦火,不调味的。

但在虚实相生的日子里,真实难以澄明。生活的旋转盘上,只能各取所好的饮取,流淌进体内的光影变化仅有自己知晓。

咖啡不语。

随年纪增长,又久未与父母同住,才发现原来过往记忆中,向来严厉寡言父亲竟也喜爱手冲咖啡,此后这就成了我们之间几乎唯一的共同话题。与父亲过去诸多的扞格不睦,源于我们某部分的相似、皆不知如何扮演家庭角色,寻常亲暱的父女关系,我们却因别扭而各自蜿蜒,在属于自己的堡垒里攻防。

那段总是喝即溶咖啡和商店咖啡的日子,无益的奶精与糖占了绝大成分,但当偷偷摸摸拆开包装,在杯中倾倒粉末热水,快速以小汤匙搅拌并喝尽,便达成了冲撞家中禁喝即溶咖啡和饮料的小小快感。

那不似拿铁带着圆润的自然大地土褐色,不似单品豆琥珀色,也绝非苦黑;而是一种不自然的、有点混浊的深褐色,经常表面还覆有一层雾白不化的奶精,像当时过不去的心绪,是生活里小小的鬼魂般的事物;但却喜欢看那些奶精在经过汤匙旋转后,最终慢慢静止下来,形成一个图像的模样。

现今很少喝即溶咖啡了,然而在某些时刻,体内的阀被转开时,会突然很想喝上这样一杯,明知其实无香气可言、充满糖份与不好代谢的反式脂肪,对身体无所益处的即溶咖啡。

取来很小的杯子,倒入七分满的粉末,极浓郁的泡上一杯;感受一团不自然的甜味流入体内,那些化不开的白色奶精悬浮的是国高中时期苍白的记忆:清晨六点蒙昧的校车、无止尽的考试、与父亲的争执,全都一圈又一圈旋转着。贝纳颂、三十六法郎、轻松小站,甚至是老牌伯朗,皆陪我度过了那些去市立图书馆的日子。像是体内有了另一个以咖啡筑起的沙丘,在每个凹痕中支撑着我不倒、不会就此沉沉睡去。

咖啡是抗衡、战争、有所求。心有所住的漆黑。

漆黑之中,我看见自己的躯壳变形,渴望游着便能遇见萤光珊瑚,靠近舞动着婀娜触手的章鱼,渴求旖旎的海妖之歌,浪与浪的交叠之际,飘散出花果酒香。

啪啦一声,热水沸腾了,我一下子回到桌前。水温九十,稳住手臂的力量,冲滤纸、在拍平的咖啡粉上闷蒸、绕圈,空气被推挤出来,在粉的表层吐出泡泡,像是要说些什么。

想像着这杯咖啡该有的香气,葡萄、野姜花、红糖、柠檬,我知道自己在往后的人生仍会一杯又一杯的喝下,为的不是清晰的脑袋,而是那随着颗粒粗细、水温高低而变幻莫测的香气,为了在血液里注入热烈的咖啡因,如在体内燃火,小小的巫师们手拉手围成圈,在生活里执下迷幻草药。

我会一遍又一遍的喝下,无论是带点透明的琥珀色、深黑色、浅褐浊黄,让所有血管通红,如若点灯,有灯的地方有人,便有或明或暗,酸甜不一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