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欸工夫 接班师傅的挑战

无论社会环境如何变迁,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依旧是「能否自力更生,养活自己」。(摄影/赖小路,宝瓶文化提供)

昌哥属于第一流的铁工,估价时,针对材料工具都极为精确,都自己一人确实丈量空间后,才愿报价。我来到他的铁工厂闲聊,研究起他正准备引进的新款砂轮片,这种砂轮片因能够「单片断型钢」而在网路上引发话题。几个师傅在旁抛光不锈钢。这时,有个看似刚退伍的年轻人进来工厂,并拿出一罐罐饮料熟稔地招呼起大家,昌哥告诉我,「他是另一家铁工厂少爷」。

年轻人走到我们身边,刚好听见这句话,直接表示他觉得用「少爷」这个名词并不好,「我比较喜欢说我正在接爸爸工作。」他今天来昌哥的工厂是为了拿新式的抛光机

有个问题一直放在我心里,现在刚好可以问问昌哥和「少爷」这上下两代。「为什么像是工地专业师傅,或者路边的老店、面摊,在两代交接的时候总能得到社区的祝福和肯定,社会也多认为这样的接班妥当;相反地,公众领域的二代接班总会被批评,私人企业的下一代接班人也会被贴上『富二代』的标签?」

听了我的疑问,「少爷」回应:「我们这种赚的钱少,又没有人要做啊!」昌哥则接话说:「是因为这些工作又辛苦又累。」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来:

「因为有职业病。」

「因为连二代都不想接班。」

「因为觉得做工没地位……」

身为铁工前辈的昌哥认为,如果是木工还好,木工有较长的历史,技术、工具等也都有比较完善的进步,若换成泥作工或铁工,就很可能被看作只是出卖劳力的工作,更辛苦的还有板模钢筋工,「有些人真以为只要有力气就可以做工啊!」这句话听得「少爷」和我连连点头。这种话题在工地师傅之间是聊不完的。

眼前是白手起家的师傅和即将接班的「少爷」,我突然想到一个极佳的话题,便问:「那接班会有什么问题?」

一样,聊起「两代之间」,两人的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昌哥说:「我真的不晓得要怎么教儿子。」

「少爷」则表示:「如果连下班后都要看老爸,我会累死。」

昌哥沉默了一下,接着开口说:「做我们这个都会有职业伤害,孩子要是能做别的,还是由他去吧!」「少爷」听了,也若有所思地回应:「可是如果不把这种技术接下去做,也是可惜了。」

类似的对话,我在别的地方也听不同工种的师傅聊过。曾经有位杨师傅告诉我,他敢讲自己的技术绝对是台湾顶尖的,但他很了解自己会教师傅,却不知道怎么教儿子。他摇摇头,说:「自己的经验说多了,儿子听起来也烦。有时候我们吃过亏,知道这样他可能会吃亏,但不知道要怎么让他懂。」然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技术可以教,但是要怎么应付你这种监工,我还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教。」

昌哥的工厂里堆满他的作品,即将成交或者订制的精致工艺技术尽入眼底:沿着接缝处细细堆叠满銲的不锈钢造型装饰,他的两个师傅正在抛光,砂轮机的声音此起彼落,规律地磨去每一道接缝。他拿出从淘宝网买来的钢刷机,半炫技、半教学地往下压,雾面的不锈钢被拉出一条一条细细的发丝纹,又像是松阪猪肉的油花。他笑着告诉我,这台机器他已经上手,一台两千值得投资。在台湾开始吹起工业风的这个时候,它的仿饰刷毛,未来必定会有独特市场。

「少爷」来找昌哥聊是因为家里虽然也是开铁工厂,但是他爸爸的经营理念跟昌哥不同。昌哥拥有高知名度,较能够自行选择接案,对于业主所用的材料也有较高的议价空间。相反地,有些规模较小的工厂并不见得可以「转型成功」,在景气下滑时,较守旧的经营者受到过去「工厂接多一点才会赚」的观念影响,很难听年轻人的建议,这样的二代经营者不但要面对父亲,还可能必须同时说服在工厂工作多年的老师傅们,这也是「少爷」未来的挑战

昌哥工厂的不锈钢准备要进烤漆厂做「氟碳烤漆」。和以前的「粉体烤漆」相比,氟碳烤漆的技术能抵抗室外的气候,对颜色和光泽都有较好的保护,这在第一年还看不大出来,经过五年以后就会有明显差异。「少爷」说他爸爸已经教他如何辨识了。我的工地经验不算少,但至今仍旧无法在短时间内分辨这两种烤漆的差别,毕竟做十年的监工也不可能比做十年的铁工懂,何况在工地现场,师傅们无论工作经验、专业能力或是人生阅历都远比我来得多。

当兵时,我是管工程的。军方的工程琐碎又难搞,测量仪器未经申请,不得携入营区,我担心营造厂老董和儿子没了测量用的水准仪,那要如何抓水平。正当我焦头烂额地烦恼如何申请水准仪进入营区时,只见两人拿出一条极长的透明塑胶管,在管中注满水后,一左一右地看水管内的气泡高低作为标记──老董并不知道这叫「连通管原理」,只知道这种技术在户外工程极为好用,他称为「透明管水平法」,他从很小就知道要这样做,接着儿子也跟他照着做。

社会大众对于「选择做工」的误解,多半从教育现场就开始。我读书的时候,老师们总说:考不上高中的人才去读高职;公立高中比公立高职优秀,约略等同于私立高中;连私立高职都考不上的人,才去做工。

这也是我身边几个接班师傅的愤慨。他们大多数是依循父业,继承手艺,但这社会对此有极大的误解。事实上,透过家庭家族取得谋生技艺的传承方式有数千年之久,反倒是透过学校得到谋生技能的现代教育历史相对短得多。无论社会环境如何变迁,或者大众多么重视学历,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依旧是「能否自力更生,养活自己」。

若父亲的手艺工夫能够养家,并且确实有精密的学问,下一代为什么非得追寻在他的生活经验中不见得熟悉的学历呢?学历或许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阶级,有助于在社会上取得优势地位,但又对现实生活有何帮助?我的师傅们曾告诉我,这社会上的学问分为两种:一种是用来实质地帮助他人并且改善生活,像是更换马桶、维修热水器等;第二种则用来表示自己是菁英分子,高人一等并且可以期待掌握权力──很显然地,这些家中从事工程或者基层工作的人们,根本不吃这一套。

传统产业成为家族事业的机率极高,两代身在同样的产业中,彼此沟通更容易,做决策也更有效率。而一代总是有比一代进步或者具备的优势,我接触的几个「少爷」的确因为家庭的原因,专业之路走得顺遂许多,比如可以向自己的家族寻求经验协助。在传统产业里面,所谓真正的捷径其实只是不走冤枉路而已。

传统上有所谓的「三年半出师」,与其说是师傅花三年半将技术和手艺传授给徒弟,不如说连师傅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教、该在什么时候教,以及该用什么方法教,所以干脆让学徒待着看三年半,等到三年半期满,会遇上的工作应对及人际往来大概都理解了,徒弟才能够独当一面。

台湾的师傅多是苦学出身,这些掌握了技术、经验的老师傅和老领班,或许本身技术精良,手艺纯熟,但是面对学徒或员工时,往往不知该如何教起。倒不是他们要藏私或者真有其独门奥妙,而是面对一无所知的学徒,加上生活经验无交集,不晓得如何互相理解,这些繁琐而复杂的专业技术,就只能留待与学徒之间互动熟悉后,才有办法传授。

家族的二代对这些专业能力则是从小耳濡目染,就业时,自然享有更大的优势。只不过,压力也在此。对父亲来说,自己的家人嘛,不管说什么都难以拿捏分寸,尤其自己是老板,对儿子稍加宽待,不免担忧被师傅们或是同行指指点点;对儿子的要求增加,又担心背后的闲言闲语更多。「少爷」告诉我,他进了家里的工厂做事之后,也常常需要和父亲沟通,才能够稍加改变父亲「省钱至上」的旧观念。

许多师傅确实以自己的手艺为傲,那可能是独门技术或是过人天赋,但是一个完整的产业,自有其特殊的人际管理方式或是应变对策。

我是这么想的:当一个专业工作者能够以他的技术能力及专业改善他人生活,他能够做出精准决策,并且在家中有优秀的顾问,他经过自己的家族事业中,老一辈的叮咛与关照后,依旧有合格的表现,并且在地方或者社会上有所贡献且被看见,当他有办法理解到材料、工具以及相关的人际关系时──无论社会是否给予保障,他都很容易被社会所需要。

我仍旧在寻找面对基层劳动者的子承父业,社会却少有人批评的原因。

我想这是传统产业的魅力之一吧,即使这世上最重要、最直接影响并且改善生活的技能总是赚不了大钱,可是,父子代代相传的技艺本身就值得回味。(本文摘自《如此人生》,宝瓶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