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边缘外省人的「新台湾人」认同──蒋经国放手民进党组党的阳谋(十六)(龙城飞)
1978年家住中坜市、今年20岁的张治平,19日莫明其妙成了所谓「台湾民主政治运动的牺牲者」,被人设置灵堂集会哀悼。张治平不甘被当作死人看待,21日接受本报访问时,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张治平表示,当时他还未届满投票年龄,在中坜分局前看热闹,被人在背后用扁钻猛两下。他脱下穿服露出被剌的伤痕,大呼冤狂。(田克南摄)
笔者继续讨论「蒋经国放手民进党组党的阳谋」相关话题。本次的主题将继续讨论民进党组党十年前1977年11月19日发生的「中坜事件」,引用2020年8月九歌出版林剪云的小说《逆》以及2021年12月国史馆出版之《威权松动:解严前台湾重大政治案件与政治变迁(1977-1987)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中罗国储的论文。这一期结束「中坜事件」的讨论。
一、作家林剪云对于「中坜事件」的记述
在林剪云的作品中以及网路报导上,笔者找不她出身与求学背景的介绍。以她自传性的著作「叛之三部曲」中的《忤》、《逆》来看,父亲在1946年自福建泉州来到台湾屏东,在社会底层生存,不属于军公教人员。林剪云幼时自认为是外省人,但是受到本省族群的排斥,另一方面,想不到地,却也受到了「正统」外省同学的歧视:「福建人怎么是外省人呢?」在这样的排挤下,林剪云「不能肯定自己是中国人,又不能认同自己是台湾人」。由这样特殊的成长过程,养成了她不同的视角。
林剪云学生时期经历了中坜事件、余登发案、美丽岛事件、太阳花学运。近年来,她在屏东中学教书,并开始创作,以文学的题材来记述她的生命历程。林剪云在「叛之三部曲首部曲」《忤》的扉页中写上「忤逆当死〈清‧张廷玉〉」几个字,触目惊心,明显指向当年国民党威权体制中的「危险性」层面。
1977年11月台湾进行的5项公职选举中,《逆》第230-256页,描绘「中坜事件」时,一些从中南部来到台北的女学生们中的听闻与想像。
女主角林素净准备重考大学进入补习班,从屏东万丹抵达台北,住进一家天主堂的宿舍。林素净第一次搭长途火车,第一次吃铁路便当,第一次听到「党外扰乱份子」、「许信良会造成交通阻塞」,第一次明白「山地人」代表歧视。
林素净读军校的男朋友刘国忠告诉他:「再过几天,我就要干一件轰轰烈烈捍卫国家民族的大事。」林素净很紧张的问:「你要去打仗?我们真的要反攻大陆了!」刘国忠:「亏妳读雄中的!不知道国家的处境有多艰难吗?我们现在最主要的敌人不是对岸,是内部!」林素净问:「敌人不是共匪?」刘国忠:「事关国家机密,我不能再透露。长官保证,国家必有重赏,升迁也不成问题,我不必靠家世背景,靠自己的能力照样要一飞冲天,出人头地。」
他们经过一个党外的竞选广场,集合了军校生全校63个班级,超过3千个学生,人群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林素净惊呼:「怎么这么热闹?」旁边一位中年人亢奋地说:「妳毋知喔?下暗(今晚)许信良、黄信介还有康宁祥拢要来助讲!」林素净看,周遭尽是一张张闪闪发亮的脸庞,汇集成一股躁动但充满欢欣的气息。刘国忠:「怎就遇上了政见发表会?」忿忿然拉起她的手要从人群中突围。
此刻前方有大声公传出激昂的呼唤:「搁三天!搁三天!大家一定要行出来,把恁手内改变台湾的这一票投落去」、「国民党只有两票,买票作票,大家投票后要留落下来监票,千万勿当搁予国民党有机会像做掉郭雨新按呢……。」耳朵突然被刘国忠摀住,林素净说:「我想听看看台上在说什么……。」在万丹,只有三年一次的妈祖生绕境庙会才能让人潮如此汇流,难道今晚也有如神明者驾临?不知道谁是黄信介康宁祥,但自从来台北,多次听见许信良,让她想听一听,看一看有神明般吸引力的人。刘国忠连声制止:「别傻了!别听了!会被洗脑的,太单纯了妳!」
刘国忠挟着林素净,终于脱离了人海,仿佛背后是瘟疫,逃得越快越好。林素净奋力挣开他的手,大叫:「你当我是傻瓜不知道是非对错啊!」刘国忠:「呸!我操!那些党外份子只会胡说八道,妖言惑众!」「你很霸道!自己不听也不让我听,我怎么知道人家是胡说八道妖言惑众?」刘国忠:「妳怎么知道我没听过?我们每次开会都在讨论许信良,长官一再告诫我们他会危害国家社会的安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当选桃园县长。许信良也是党国栽培出来的读书人,能够当选省议员不是党国之恩他行吗?现在,叛国叛党!」
3天后,1977年11月19日,号称台湾史上最大的选举展开投票。开票夜,天主堂宿舍门口里的管理员,一位坐在轮椅上年轻女子徐春芽,在大厅观看电视选情时,和一位寄宿的大学女生苏丽花争吵:「原来妳怀念台湾被日本统治的时代!真是忘恩负义,国民党就是政府、政府就是国民党,要不是国民党八年浴血抗战光复台湾,我们现在哪来这么好的生活,妳不是大学生吗?连历史都不懂!」苏丽花气势也高:「政府把稻谷价钱压得很低,卖给农民的肥料却很贵,稻子收割前,我妈都四处借钱让我们几个小孩注册……。」徐春芽:「别跟我谈种田啦我不懂!就是没知识的乡下人才会支持那些党外叛乱份子!」苏丽花:「叛乱份子,妳为什么给人家冠上这样的罪名?也不过他们的言论或主张跟政府比较不一样……。」徐春芽:「混淆视听扰乱社会危害国家,就是叛乱!我们政府太开放太民主,还容许这些叛乱份子出来参选,要是我,统统抓起来枪毙……」另一位住宿生钟凤玲说:「我们高雄一直都是黄友仁领先耶!」苏丽花看着电视画面说:「他不是党外的?」钟凤玲说:「是啊!听我爸爸说过,他是我们以前的县长余登发的女婿,余登发好像也不是国民党。」苏丽花问:「那桃园县呢?」钟凤玲:「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播放桃园县的选举。」
午夜12点,林素净回到4楼房间,钟凤玲附在她耳边说:「桃园那边的选举出事了,好像因为投票作弊,警察和群众打了起来,听说警察开枪……。电视整晚都没有桃园选举消息,是苏丽花师大的朋友说的,原本她要赶回中坜投票,她妈妈打电话叫她不要回去,说群众聚集连交通都中断了,警察开枪镇压听说打死了一个大学生……。」林素净「既然电视没有报导,说不定是谣言。」隔天,宿舍大厅中,围着一堆人看《联合报》,林素净问:「怎么样,报纸有没有报导妳说的那些事?」钟凤玲:「没有耶,只说桃园县由许信良当选县长。」
选后一星期,《联合报》在头版丢出震撼弹,证实了开票当晚林素净一口咬定的谣言全数为真,甚至比苏丽花、钟凤玲所谣传的片段更惊悚。
大家围着《联合报》在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众人的疑问:既然中坜国小投开票所的选监主任被怀疑故意污损投给许信良的选票,为何被抓起来的不是他而是证人?检察官带着这个选监主任范姜新林逃躲,为何任由警察局和前来抗议的民众对峙也不肯交代个是非曲直?……原来还不只死了一个中央大学的学生江文国,还有一个当地青年张治平被枪杀,为何警察要开枪射杀民众,难道民众也携带了枪械?……警察局失火比侦探片还难以揣摩谜底,开枪射杀民众听说是停电不小心误杀;但是纵火者如何判断警察已在黑暗中完全撤离不会烧死警察闹出更多人命?
此时,宿舍管理员徐春芽吼道:「够了!够了!不要随意揣测政府诋毁官方,小心被抓走妳们会坐牢!」围在《联合报》在前的众人,一下子像受到惊吓的鸟兽各自遁开-恐惧,原来不只盘踞在她一家人心底,刚刚报纸上看到的警备总部宪兵镇暴车,从小,阿爸口中无所不在却飘忽如鬼魅的警备总部,整个立体起来。
而刘国忠呢?此后刘国忠就人间蒸发,消失了。林素净在这章的末了,这样说:「军方从头到尾否认刘国忠出任务的谣传,相隔半年后,给予家属的答复『逾假未归,疑似叛逃』。」
而在下一章中,叙述林素净的高中同学龙凤群说:「中坜暴动事件,警备总部有派宪兵去支援,宪兵车还被暴民掀翻。」林素净:「可是报纸只说有学生被误杀,有民众死伤,并没有军警宪兵伤亡的报导阿!如果刘国忠去了中坜,他就是奉国家之令执行任务,警备总部怎么可能不知道?」龙凤群:「刘爸有个军中退伍的朋友当天在现场,给他看过一张照片,那里面掀翻宪兵车的群众中……有一个,有一个他觉得很像刘国忠……」林素净:「妳在说什么,刘国忠是宪兵他掀翻宪兵车?」龙凤群:「嘘~妳别嚷嚷,刘爸后来也不确定了,说镜头太远又晃动,照片模糊不清……」
林剪云着,《逆:叛之三部曲二部曲》,2020年8月九歌出版。(图文:龙城飞)
《逆》的书写,很生动地展开了当年几个年轻人的盼望、无知与恐惧。笔者引用《逆》这本书中对于「中坜事件」的描绘,目的在于进入一般无涉于「中坜事件」者的生活经验当中,让笔者与读者涉入他们的时空,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当年的国民党与刚刚萌起的党外势头。重要的是台湾基层的普罗百姓相信与接纳与他们使用同一语言以及有共同命运的反国民党的「勇士们」。相形之下,国民党反射出孤立、颟顸、傲慢与乐观,慢慢地循着这条历史的道路,走上了断层的世界。
至于刘国忠的下场,笔者认为比较脱离现实,或者林剪云未来还可以让他「复活」。
二、《威权松动》中罗国储的〈从地方政治的角度看1977年「中坜事件」〉
罗国储文章重点为对于「中坜事件」发生前桃园县地方派系势力以及许信良胜选原因的分析,写得相当出色。笔者所引用的部分主要在于选后台湾省议会开会时,对于「中坜事件」(文章中称「中坜分局事件」)争论的焦点中,其中一部分为有关事件中死伤者资料的问题。
欧素瑛、黄翔瑜、吴俊莹编辑,《威权松动》,2021年12月国史馆出版。(图文:龙城飞)
在《台湾省议会公报》,第38卷第10期,第230-235页。会议记录中,说省议员与警方都提出了资料,认为「死者」江文国,19岁,苗栗人,中央大学学生,当时论年龄、地理来看,江文国并无桃园县长的投票权。关于其死亡过程,党外以省议员黄玉娇为首,认为系在警方在二楼开枪打死,而警方则称是警局军械库在群众放火后,引燃弹药击中江文国。此次质询不了了之,并未得到确切调查结果。而江文国的背景令人诧异,他的叔叔是苗栗县通霄镇该届当选省议员(国民党籍)。
另一位「死者」张治平更有离奇发展,黄玉娇质询时称其背后中二刀而死(警方仅宣称民众一死二伤,张遭扁钻刺伤)。现在一般对「中坜事件」的说法都误为张也遭枪杀,实际上并没有史料如此宣称。而其受伤方式,亦难以与警方连结。事发一年后,《中国时报》找到张治平并且采访,新闻的主轴则宣称其「死亡」是误传。见《中国时报》1978年11月22日第3版,〈张治平露面话说根由〉。
1978年家住中坜市、今年20岁的张治平,19日莫明其妙成了所谓「台湾民主政治运动的牺牲者」,被人设置灵堂集会哀悼。张治平不甘被当作死人看待,21日接受本报访问时,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张治平表示,当时他还未届满投票年龄,在中坜分局前看热闹,还被遭暴徒砍两刀,被人误为毙命。(田克南摄)
罗国储说「两人(江文国、张治平)实际的遭遇及经过,尚未有更强烈的证据」。
在笔者关于〈「中坜事件」的回顾之一〉,引用《中坜事件相关人物访谈录》中当时任职联合报中坜区记者杨志强的回忆:「国史馆曾发函中央大学查询,确有一名化工系学生为此名江文国,事件后1978年办理休学,群众以讹传讹,有的说打死两个人。当时我去几个殡仪馆询问,并无相关情形。后来,黄玉娇告诉我太太,她也是听人说的。」明确说明江文国并未死亡。
有关江文国、张治平二人日后的生活情形,至今很少见到报导,为「中坜事件」增加不少神秘的色彩。林剪云在《逆》中写作「中坜事件」时,谓「原来还不只死了一个中央大学的学生江文国,还有一个当地青年张治平被枪杀,为何警察要开枪射杀民众」林剪云在文学作品中直接引用真名,然事实未见征实,且未平衡报导。如果笔者亦未多方查看「中坜事件」相关资料,阅读《逆》,就可能产生了「中坜事件中死了一个中央大学的学生江文国,还有一个当地青年张治平被枪杀,而警察开枪射杀民众」的印象。而若读者本身已有反对国民党的情绪,所增加的愤懑更加严重,再以讹传讹,坐实国民党的「暴政」。
初步的小结
高雄师范大学国文系副教授唐毓丽在《忤》的〈推荐序〉中说林剪云的书中「不但体现移民性,也质疑了中国民族主义和福佬沙文主义的强势,……不再思念故土、忧伤眷村、追怀前朝,摆落中国记忆和文化传承,……伤怀被他人排斥到认识自己的遗民心态。」这是一个重要的描绘,身为边缘外省人的林剪云最终以反抗国民党「非公义」的姿态选择了对「新台湾人」的认同,至于她为何在中国民族主义和福佬沙文主义之间,倾向接纳了相对强势的福佬沙文主义?可能和她的母亲是闽南人以及父亲处于外省的底层有关。林剪云和选择中国民族主义的闽南女性黄智贤(台南市长黄伟哲之妹),正好处于两个族群的极端。对于这两位突出女性之间的特征研究与分析,应该是一个相当有价值与有趣的题目。
笔者并没有否定林剪云的文学作品价值,她在《逆》2020年6月的「后记」〈留住一段历史印记〉中说:「西元1947年二二八事件到1979年美丽岛事件刚好相隔一个世代,战后婴儿潮已长为社会中坚,执政当局以白色恐怖统治特意抹去历史痕迹,人人心中有个小警总,以至新世代没有二二八血腥镇压的记忆,却在历史伤痕的寒蝉效应中成长,莫名所以而苦闷而违逆而反抗,一个世代的英雄就此崛起。」笔者认为从「中坜事件」、「余登发案」到「美丽岛事件」,确实为党外奠定了「英雄崛起」的垫脚石(林剪云用语)。
然而,「中坜事件」并非国民党蓄意发展,反而是许信良违反国民党中央的规画而违纪参选成功,造成了国民党的滑铁卢,是党外与反国民党势力的集结与整合的开始,理应是一件「喜讯」。但是几乎所有有关「中坜事件」的研究皆仍焦点于国民党的「恶性」方面,包括《逆》的写作以及深绿学者掌握的国史馆的众多出版品。一方面,在后续的发展产生了林义雄血案、陈文成命案,往回坐实国民党的「暴力意图」。
这是长久以来,民进党与台湾独立人士的思维与计划,进而严重造成国民党、外省族群以及蓝营支持者的喑哑与寒蝉效应,40年来形成国民党「亡党亡国」的深渊;另一方面,则以反共为名,反中为实,穿着中华民国外衣结合美日台湾独立派系,推动实质台湾独立政权。这乃是民进党大老吴乃德所称《台湾最好的时刻,1977-1987:民族记忆美丽岛》的源由,吴乃德在这本书中似乎回避林义雄血案、陈文成命案,而聚焦于「中坜事件」与「美丽岛事件」。
笔者有不完全相同的看法,美丽岛事件事实上制造了大量的前民进党烈士,除了林义雄,当时有清晰台湾独立意图的其实很少。不是说「中坜事件」、「美丽岛事件」中的反国民党人不愿意追求台湾独立,而是那个时期是以参加中华民国民主选举,意图在县市长议员等席位取得胜利,事实上是追求民主政治,并不是台湾独立运动。
因此,有些操盘人在美日的支持下,将台湾的民主运动编入台湾独立的战斗序列,而且不断以二二八事件、中坜事件、余登发案、美丽岛事件、林义雄血案、陈文成命案,清洗国民党、蒋中正、蒋经国与中华民国的合理性。其中林义雄血案、陈文成命案迟迟不予实质性调查,悬挂在台湾独立的十字架上,成为永远的血祭与台湾人民救赎的标记,进而将成长中的年轻一代又一代染成绿色。笔者如此说,乃是中共在解放后,所进行的种种政治运动,最重要和深刻的目的,就在于清洗国民党文化。民进党与台湾独立派所做的是完全相同的工作。
近年来,中共处理香港问题犯了严重错误,落入了类似普丁进入乌克兰的「泥沼」,为美日乐见,甚至于被美国设计。由于中共缺乏多元化的媒体监督与沟通,以及太长时期专政,已经形成自身与全国人民单一思维、单一方向,牢不可破。以至于语言、政策与行为皆有一定惯性与盲点,容易被看破手脚,从而利用中共极喜欢人捧,极厌恶批评的习性,设计陷阱,慢慢导入。
至于「福建人怎么是外省人呢?」这样的说法,并非通例。笔者在资策会工作期间,董事长为行政院秘书长王昭明,福建福州人,为人谦谦君子,才华过人,笔者对他极为尊敬佩服。后来的行政院长陈冲亦为福州人,他在官运不济时,任保险司副司长,笔者还去拜访他,当时在一个小房间里,真是无人问津。陈冲口才辨给,事理清晰,且无消沉之色,笔者即认为他不久会有良好前途,没想到后来会当上行政院长。可见,福建人在国民党政府中翘楚甚多。
(作者龙城飞,原名杨雨亭,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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