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情治系统的部署──蒋经国放手民进党组党的阳谋（三十一）（龙城飞）
1957年05月25日雷诺杀刘自然案。北市警察在美国大使馆维持秩序。（中时档案照版权所有／征信新闻，党象垣摄）
笔者持续讨论「蒋经国放手民进党组党的阳谋」相关话题。本次的主题继续民进党组党7年前1979年12月10日发生的「美丽岛事件」相关研究，本文主要引用2022年1月国史馆与国家人权博物馆出版何凤娇编辑《战后台湾政治案件美丽岛事件史料汇编》（《美丽岛事件史料汇编》）第五册‧逮捕与侦讯，解读美丽岛事件前后情治系统的部署与逮捕的情形。
1979年12月10日美丽岛事件前后「一二一○专案」的预备与执行
（一）「一二一○专案」首先出现在《美丽岛事件史料汇编》第五册上第5页，1979年12月6日警备总部发出有关该专案的纲要计划密件：
受文者：司法行政部调查局
正本：各地区司令部、台北市警察局
副本：国家安全局、调查局、宪兵司令部、警政署
主旨：令颁「一二一○」及「一二一六」专案纲要计划
说明：本专案于12月4日，汇集有关单位完成协调，请综合会中提示、充实，策订细部作为。
2022年1月国史馆与国家人权博物馆出版何凤娇编辑《美丽岛事件史料汇编》）第五册，第5页，警总密件，1979年12月4日商定「一二一零专案」、「一二一六专案」，即为1979年12月10日美丽岛杂志社在高雄举办活动之预备处理方案。（图文：龙城飞）
对于此密件，笔者评论如下：
由此，在12月10日美丽岛事件发生前6天的12月4日，有关单位已经预备好因应美丽岛杂志社在高雄集会的「一二一○专案」，甚至还有因应6天以后12月16日，高雄可能出事之后的「一二一六专案」。笔者没有看到「一二一○专案」、「一二一六专案」的源头与内容，也就是说，这份密件中的纲要计划没有被国史馆找到或者太敏感而未编入《美丽岛事件史料汇编》，这是非常重要的线索。之后「一二一○专案」亦称「安和计划」。
（二）美丽岛事件后两天，《美丽岛事件史料汇编》第五册第33～49页，1979年12月12日国家安全局发出「安和计划」侦办对象的「极机密件」：
受文者：万弘毅先生
主旨：函告「安和计划」侦办对象如次：
甲案：黄信介、施明德、周平德、纪万生、姚嘉文、张俊宏、林义雄、王拓、陈菊、魏廷朝、苏秋镇、杨青矗、吕秀莲、邱奕彬、邱垂贞、范政祐、苏庆黎、陈忠信、徐春泰、陈博文、张春男、林弘宣、邱连辉、邱茂男、张富忠等25人。
乙案：黄信介、施明德、陈菊、张俊宏、周平德、姚嘉文、林义雄、王拓、纪万生、杨青矗、邱茂男等11人。
「安和计划」草案
一、侦办基础：美丽岛杂志社自本（68）年9月于台北成立以来，在台湾省各县市发展非法组织11处，举办集会18次，鼓煽暴力，叫嚣夺权。至本（68）年10月黄信介等在高雄美丽岛服务处纠众暴动、毁坏警车、攻击伤害宪警230人，公开污蔑「政府卅年血腥统治」、鼓动「打倒○政权」，显属触犯惩治叛乱条例第二条第一项，意图暴动颠覆政府罪，应就此犯行依法严惩。
二、处理原则：
（一）侦办范围，凡美丽岛杂志社之主要负责人，负责策画指挥此次暴动之首要分子，一律究办。
（三）迅速行动，一次逮捕，军法审判，从重量刑。
（四）策动各阶层舆论配合，连续一致声讨，要求政府从严惩办。
三、处理方案
甲案：嫌犯共27名（名单如上，加上康宁祥、黄顺兴二人，最后二人名字均被删掉）
乙案：林弘宣以上至黄信介嫌犯共11名
2022年1月国史馆与国家人权博物馆出版何凤娇编辑《美丽岛事件史料汇编》）第五册，第39页，原计划逮捕名单中最后删除了康宁祥、黄顺兴。（图文：龙城飞提供）
四、利弊分析
甲案：
利：
（一）主要分子均已法办，可振奋人心，平息民愤，凝结向心，巩固政府基础。
（二）铲除选举破坏因素，有利今后选举。
弊：
（一）可能刺激海外叛国分子叫嚣，寻求国际干预。
（二）可能刺激海外叛国分子对我驻外机构及重要人员，实施暴力报复。
（三）间接提高提高八十年代在偏激分子心中地位，日后形成偏激主流。
乙案：
利：范围较小，副作用较小。
弊：
（一）杀鸡不能儆猴，死灰势必复燃，今后敌对形势更益升高。
（二）未能符合民心要求，认为政府软弱。
对于此密件，笔者评论如下：
（一）此密件于美丽岛事件后两天12月12日发出，实际作业时间只有12月11日，笔者认为绝无可能，因为需要对于美丽岛事件中进行详尽搜证，才能确定何人犯何罪。因此，笔者推论一二一○专案早已备妥，在美丽岛事件中确定逮捕首批名单。
（二）侦办基础为「美丽岛杂志社在台湾各县市发展『非法』组织11处，举办集会18次，鼓煽暴力，叫嚣夺权。黄信介等在高雄美丽岛服务处纠众暴动、毁坏警车、攻击伤害宪警230人，公开污蔑『政府卅年血腥统治』、鼓动『打倒○政权』」，这是对美丽岛事件的「定性」。而纵有人私语「政府卅年血腥统治」、「打倒蒋政权」，对于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时期清洗匪谍以及雷震案、余登发案等受害人及家属来说亦属事实，无关「叛乱」。而认为触犯「惩治叛乱条例第二条第一项，意图暴动颠覆政府罪」，是倒果为因。然而国民党扩大舆论宣传，当时许多人相信美丽岛杂志社的叛乱企图。笔者提醒，为何在高层三令五申下仍会有刑求？因为当时大多数军方与情治人员非常相信也唯一支持国民党，当他们看见电视画面与报纸报导时，会极度痛恨这些暴动分子，将其痛打是正常反应。这样的现象，在大陆过去叫「反革命」，许多人相信共产党的宣传，由此极度痛恨「反革命」，发生大规模攻击事件，是正常反应。
（三）「打倒○政权」应为「打倒蒋政权」，此为写给蒋经国先生看，以激动其批准此计划。
（四）侦办范围为「美丽岛杂志社之主要负责人为主」，「策画指挥此次暴动之首要分子为辅」，说明此案重心在借此事件一举清除美丽岛杂志社主要人物，也就是说「高雄事件」是国民党极右派一次必须「扩大暴动」的场景。
（五）军法审判，从重量刑。说明一开始就准备使用军法审判，而且从重量刑。
（六）关于甲案、乙案与利弊分析，说明国民党极右派的愿望与目标为「主要分子均已法办，可振奋人心，平息民愤，凝结向心，巩固政府基础，铲除选举破坏因素，有利今后选举」。
（七）事实上，国民党极右派的愿望完全落空，事件后民间反对情绪高涨，美丽岛事件受刑人家属参选多高票当选，美丽岛事件受刑人不断被圣化、英雄化，甚而成为罗宾汉、七侠五义故事。国民党无异为自己挖了一个深坑。
（八）原计划逮捕名单最后有康宁祥、黄顺兴二立法委员，在美丽岛杂志社之职称为社务委员，主要罪行为「煽动暴动，参与暴行」。二人名字在进行逮捕前均被删掉。
初步的小结
依2022年1月国史馆与国家人权博物馆出版《美丽岛事件史料汇编》第五册中所列众多关于「一二一○专案」处理说明，笔者无法判定一二一○专案」的主持单位是国家安全局、还是警备总部或调查局。
这件事为何重要？因为牵涉到美丽岛事件的真正幕后布局者与指挥者是谁？张俊宏先生在浏览《美丽岛事件史料汇编》八大册以后问笔者说：「这些资料整理得很好，但是没头没脑的，看完了却不知道事情的过程是怎么发生的？」这是仅凭资料写历史的典型问题。事实上，张俊宏先生还是当事人。笔者在2022年2月19日国史馆与国家人权博物馆举办《战后台湾政治案件──美丽岛事件史料汇编》新书发表会中，曾请教国史馆修纂处吕瑞浩处长，美丽岛事件的主办机关是谁？吕瑞浩处长并没有明确的答案。
以笔者的看法，认为不论国家安全局还是警备总部或调查局，都不能主动推动美丽岛事件的预防与处置，因为事情一直在变化中，昨天的资讯，今天未必正确，而需要一个类似大脑为中心的判断与指引。也就是说情治系统必须不断地搜集最新资讯，综合起来判断，提出意见由上级指示，而重大决策须待最高层级的裁示。这个原则古今中外一致，如果情治系统成为独立王国，国家就会陷入危机。在《美丽岛事件史料汇编》中，国家安全会议，直属总统府，一直没有出现。笔者推论「一二一○专案」基本是一个事务专案，决策应在总统正式或非正式召集的国家安全会议中决定，也就是说美丽岛事件的最高统筹与决策者应是蒋经国先生，其他官员没有权力下达重大决策。
情治系统的资讯搜集必须仰赖线民，否则无从了解「敌方」确实的走向。整个美丽岛事件中，线民角色非常关键。而在《美丽岛事件史料汇编》第五册中呈现出的线民多是底层人物，缺乏中上层线民（如帮助国民党砸毁美丽岛杂志社、黄信介住宅的流氓戴崇庆，美丽岛事件后被列入管制对象而不满，四处公开求情，令警总相当棘手，见《美丽岛事件史料汇编》第五册第242-255页）。笔者认为绿营主政下的史政机关对于过去时代曾经担任过国民党情治系统线民，而后来在民进党执政时任官的人，不可能予以公布，也是合乎人之常情的。
同样，中共在抗日战争与内战年代派人潜入国民党、民主党派与各式民间团体，解放后部分公开身分，部分长期潜伏，甚至不少于文革中被迫害而家破人亡，而活过来的少数人成为「死间」，永远不被揭露，有的人的历史作用影响太大，比如说宋庆龄。早年潜入国民党、民主党派与民间团体来台的中共人员，两岸开放后，回到北京重新恢复组织关系的，到底有多少人，可能要等未来一个新时代来临后，才有机会看见。
另外，笔者举「刘自然事件」来说明蒋经国先生在政府迁台后，遭遇几次重大事件的处理情形。2000年10月时报文化出版陶涵（Jay Taylor）着，林添贵译《蒋经国传》第257-259页，谈及1957年发生「刘自然事件」，美军雷诺上士认为刘自然偷看雷诺夫人洗澡，拔枪枪杀刘自然。美军在台北成立军事法庭审理雷诺杀人案，5月23日，法庭裁定雷诺无罪，美国空军立刻派军机把雷诺夫妻送往菲律宾。5月24日，刘自然夫人和数百名年轻示威者在美国大使馆前抗议，群众越聚越多，用石头掷向大使馆，当时美国大使蓝钦休假，不在台北，大使馆代办打电话给中华民国外交部长叶公超要求保护，叶公超联络警备总部，请求驱散示威群众，警备总部指挥官回答说这类命令必须由总统下达。
李焕闻讯，立刻向蒋经国报告，蒋经国赶到救国团团部坐镇处理。群众越来越暴烈，攀墙进入美国大使馆，美军陆战队卫兵发射催泪弹，叶公超急电蒋经国，请采取行动，在附近待命警备总部镇暴军官亦请示准予恢复秩序，蒋经国指示不允，结果群众洗劫美国大使馆，把保险箱由二楼窗子丢出去，部分群众跑到美新处图书馆予以捣毁，整个事情闹了一夜。
蒋经国当时为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常务委员、国防部总政治部主任、国防会议副秘书长、国军退除役官兵就业辅导委员会（退辅会）主任委员、中国青年反共救国团团主任，没有一个职务可以指挥警备总部，但是众所周知，他代表总统。
美国总统艾森豪、国务院及中央情报局为此事件感到极度震惊，此事形同中华民国官方纵容群众攻击视同美国具有法权的美国大使馆，而且认为是蒋经国事先默许救国团团员抗议，结果群众失控。总统蒋介石为平复美方怒气，下令撤除卫戍司令黄珍吾、宪兵司令刘炜以及警务处长乐干职务。笔者认为「刘自然事件」形同一次义和团「义民」攻击洋人使馆事件。当年国民党、中华民国、台湾倚靠美国生存发展，仍然发生这样中国民族主义的事件，想必美国人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对于已经沦于岛上「自生自灭」蒋氏父子的「宁要自主，不要美国」的中国人骨气也不得不产生敬佩之情。
1957年05月25日雷诺杀刘自然案。图为聚集于美国新闻处（中山堂对面）门前的群众。（中时档案照版权所有／征信新闻，联合社摄）
1957年05月25日雷诺杀刘自然案。刘自然的遗寡刘奥特华难雪夫冤，抱着小女儿在美大使馆门前请愿。（中时档案照版权所有／征信新闻，联合社摄）
读者可以尝试比较「刘自然事件」与「美丽岛事件」中蒋经国的角色与心情，一者是对美国人长期看不起中国人、利用中国人一种反抗表现，一者是面对部分台湾本地人不愿意接受国民党统治方式的压制。两者之间，可谓国民党与随之来台者在时代大浪中勉力维持生存与发展时左右为难之情。
关于「一二一○专案」原计划逮捕名单中有康宁祥、黄顺兴二人，最后二人名字被杠掉这件事，反映国民党方面曾经考虑过完全清洗党外人士。这一点和毛泽东、邓小平在1957年搞反右派斗争时相当类似，最后铲除了主要党外人士，留下部分同路人，历史说明了国共两党共同的专政性格。然国民党没有统战部，工作上长期对异议与党外人士缺乏完整的思想与策略，这是国民党在当年学习列宁制度时一个很大的失策，而由情治系统代替其功能，形成了国民党的法西斯化。
1970至1980年代，国民党逐步吸收了两种来源不同的人，一种是本省籍非士族菁英，以林洋港、邱创焕、施启扬、李登辉等为代表，一种是外省籍蓝二代菁英，以连战（大陆出生，中国认同感强的本省籍士族菁英）、宋楚瑜、关中、马英九等为代表，这两种人虽然冲淡了国民党的法西斯性格，加入了民主与自由的意识，但是在整体权力结构上仍然无法与坚强支持两蒋政权的军方与情治系统抗衡。
（作者龙城飞，原名杨雨亭，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
【未完待续，龙城飞专栏每周一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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