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最该为中坜事件负责的人──蒋经国放手民进党组党的阳谋(十四)(龙城飞)

1977年11月20日,中国时报报导了11月19日的中坜事件,篇幅不大,基本说明了事件发生的梗概。(图文:龙城飞)

笔者继续讨论「蒋经国放手民进党组党的阳谋」的相关话题。本次的主题将继续讨论民进党组党十年前1977年11月19日发生的「中坜事件」,本文引用事后《中国时报》的报导、相关蒋经国传的回顾以及李焕的回忆。笔者希望下一期文章可以基本结束「中坜事件」的讨论。

一、关于《中国时报》报导「中坜事件」的回顾

事实上,在民国66年(1977)11月19日中坜事件的次日11月20日,《中国时报》其实有所报导,只是范围较小,在第三版中间右侧刊出〈中坜选票纠纷 导致群众滋事 涉嫌妨害选举疑犯 已被检方收押侦办〉,其中说:

「中坜地区,昨(19)日因为选票纠纷,导致车辆房屋被焚事件,一人重伤,选票纠纷涉嫌人中坜国小校长范姜新林已被桃园地检处收押讯问中。

昨日上午10时45分,设于中坜国小的213投票所,钟顺玉、郭涂菊前往投票,钟顺玉因年老眼花,所圈选之选票,溢出格外,该投票所监察主任,即该校校长范姜新林即趋前照顾。据证人林火炼、李奕彬指称范姜新林以有红色印泥之拇指捺于选票上,将该选票弄成废票。

事情发生后,林火炼、李奕彬等人即于投票所外出声抗议,附近民众围拢而至,对范姜新林有不利之威胁,双方闹至中坜警察分局。

下午1时许,若干不知姓名青年男子,涌至中坜国小,企图围殴范姜新林,因桃园县警察局长王善旺、副局长宋国璋、桃园县地检处检察官林鸿鸣等正巡视到该处了解选票纠纷,为恐发生意外事件,乃将范姜新林带往中坜警察局保护并侦讯。但围观此纠纷事件的群众,并未因此散去,至于下午5时许,造成警察局长王善旺之座车等车辆被翻转、践踏之不幸事件。

下午8时许,由于被翻覆之车辆漏油起火,火焰波及警察分局。除中坜发生选票纠纷外,桃园县龙潭乡于上午9时亦发生乡长廖国文为暴徒殴伤事件。内坜自立新村所设两个投票所,昨日傍晚开票结束后,选务人员将选票送往中坜市公所保存时,亦一度为群众阻止。」

事实上,这篇报导已将基本之中坜事件大致勾勒,笔者之前查看当时报纸时,以为中坜事件发生后,各报均未报导,因此忽略。而此日之报导,有关林火炼、李奕彬指控范姜新林「作票」,和事后之调查与事实不符。此事显示不论是报纸、历史著作还是回忆录,均可能报导不完全正确情形,更何况事件中当事人以及事件撰写者本身(包括笔者)不能保证客观。

此篇报导中,说到自立新村投票所,发生群众阻止选务人员将选票送往中坜市公所情形,这件事相当重要,指出眷村外有不少本地居民不相信眷村票匦的真实性,也显示出当年族群的问题已经相当大,除了村内外的生活方式与语言的差异,还牵涉到对于国民党政权的保卫与抵制问题,整体不易妥善处理。

接着《联合报》民国66年(1977)11月26日以独家新闻方式报导11月19日发生的「中坜事件」,次日,11月27日,《中国时报》于第三版刊载「党外当选人士谈选举-本报记者集体采访」,如此说:

「非国民党籍的社会人士,在今年的5项公职人员选举中的当选率,是一项令人惊异的纪录。站在民间报人的立场,秉持着对民主法治人权的执着信念,我们在欣见选举顺利完成之余,并愿本报诸无所偏私的道德良知,敦请这些无党籍人士为次一可资纪念的里程碑,一抒他们的衷怀。」

头条标题为〈民主政治迈一大步 选务工作井井有条 许信良昨接受本报访问 指出中坜事件令人痛心〉,其中许信良认为这个事件的造成导因于「选举本身的激烈,恰好在投票前一天发生了他的助选员7人被人打伤,次日却有报纸反而说他的助选员打伤别人,群众颇多不平。投票当天,又有各种关于选举不公的传说,皆造成群众情绪的激动。」

许信良说:「当天下午,因为身体疲乏,乃于2时多离开中坜。当时他对这次选举并没有预料会当选,却实在不放心群众会因为他的落选而激动,尽管竞选总部不断以扩音器劝告群众离去,保持冷静。」

许信良称赞这次选举较以往成功,并建议:「国民党地方党工人员应当淡化得失之心,以避免选务人员产生任何『暗示』的感觉,使其完全秉公执行选务。」许信良强调至今他仍自许为国民党员,社会在进步,国民党也必须力求进步,他希望一个彻底检讨尔后的改进结果早日来临!

为何许信良仍然需要「自许为国民党员」?笔者认为可能他缺乏足够的信心能够做好桃园县的治理,他之前没有任何执政经验,而在当时国民党掌握国家资源的情况下,非国民党县市长如何做好地方自治?也确实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然而许信良在当选以后,以党外领袖与台湾民主运动领导人自居,在桃园县的治理成效不如他所说的大,且不久涉入余登发事,遭到政府撤职,类似韩国瑜后来的处境。

之后,行政院长蒋经国数度探望桃园县长许信良,希望许信良能够考虑重回国民党,甚至暗示台北市长的可能性(见《中坜事件相关人物访谈录》,第66页)。然而许信良拒绝回到国民党,他说:「我可以承担对台湾的民主发展会有重大意义的历史任务,我当时已经成为推动台湾民主运动的关键人物。」

笔者认为是胜利冲昏了头,许信良由许多民众投票选举为桃园县长,盼望他做好桃园县的建设,不是要他来推动台湾民主运动。笔者指出,这是近代中国政治的「革命观」所致,大家要来「救国」,梦想当总统、当党主席,甚至当皇帝,没想到脚踏实地做好地方的经济与治安改善才是人民真正需要的。多年来,笔者很少听闻政治人物安心做好地方治理,而是常常「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人人「望中央」,除了台北市,台湾各地普遍产生建设缺乏整体规画以及治安不良的情形。

《中国时报》左上的标题为〈曾文坡赢得台中市长宝座 乃取决于大多数民众意向〉,开票结果,无党籍的省议员曾文坡以1040票多数,当选台中市长。

曾文坡表示:「在今日的台湾,反共产,反极权,拥护国家独立自主,进而反攻大陆,光复国土,大家的心愿完全一样,事实上没有所谓『党内』或『党外』之分,而其中的分野,仅在于究竟加入的问题。在发表政见时,一再强调:譬如一个公司组织,如果董事长、总经理都是夫妻或父子,其前途便很难发展,为了保持较为冷静客观的态度和看法,同一组织以外人士的参加,也在所必要,这也如民选的市长,又有了议会,发生权能制衡的作用。」

曾文坡是台大政治系毕业高材生,他所说的「在今日的台湾,反共产,反极权,拥护国家独立自主,进而反攻大陆,光复国土」,是否讨好国民党的口号?笔者不能主观判断,但是可能和许信良「自许为国民党员」的心理接近。曾文坡在台中市的建设,一般印象不错,说明在中华民国的体制下,非国民党县市首长能够发挥的空间并不小。

查看多处网路资料,惊见台中市前市长曾文坡(1936-2002)于民国91年2月28日在住家割腕并服药自杀。民国66年台中市长上任后,曾文坡成为全台第一位推出市地重划案的县市长。政府高层原本有意重用,却因为他爱跳舞争议不断,影响了政治前途。家属透露67岁的曾文坡晚年罹患帕金森氏症,郁郁寡欢,爱签六合彩,警方不排除其死与财务问题有关。

曾文坡于民国70年台中市长连任失利,后来一蹶不振。笔者对此甚感难过,如果他没有选上台中市长,他的心态与生活方式大不相同,不至于去自杀。说明一个人经历权力的烈火纹身,人格变形,展现出魔鬼的形态,此后一生都卷入权力、金钱与女色的漩涡中,直至灭亡。2000年后中国大陆的经济成长越来越高,有权力的人发生这样的问题也越来越多。

二、「中坜事件」中关于蒋经国的反应与李焕的回忆

2000年10月时报文化出版《蒋经国传》一书,作者陶涵(Jay Taylor )为美国国务院官员,先后任职台北美国大使馆、北京美国大使馆政治参事。(图文:龙城飞)

在2000年10月由时报文化出版陶涵(Jay Taylor)着、林添贵译之《蒋经国传》,第361-363页,其中说:

「群众围在分局前,人数越聚越众,许信良的助选员呼吁群众冷静,答应到法院去申告选举舞弊。有人高喊:『法律有什么用……法官是他们家开的啦!』大约下午4点钟,群众砸毁中坜分局玻璃窗,放火烧毁好几辆警车。警方把面临的困境向台北警政署报告,警政署立即请示行政院长蒋经国如何处理。

经国先生匆匆召集一批官员到院长室开会。有人建议派国军部队恢复秩序;镇压警察已在现场,警备总部有个单位也在附近。蒋院长宣示:『我们不用军队。』中坜分局长接到命令,任何情形都不得朝群众开枪;他在暴徒打到2楼时,才命令部属发射催泪瓦斯。但是,催泪瓦斯起不了太大作用,警察由楼上一个紧急出口爬出去。

后来火势延烧到警察宿舍及附近民房,群众才散去。这次5项公职竞选,总共1318个席次,国民党只赢了76%,丢掉了好几个县市长宝座。国民党大老告诉蒋经国,李焕应该为败选负责。

蒋经国召见李焕,对他说:『许多人批评你,我晓得败是败在党的决策,但是你最好还是辞职。』蒋经国派另一位他在三民主义青年团的老干部潘振球,代理台湾省党部主委。」

蒋经国处理中坜事件的冷静与稳重,令笔者联想1989年的六四天安门事件,当年中共中央如果参考蒋经国处理中坜事件的办法,「我们不用军队」,中国历史将会改写。

2021年远足文化出版《蒋经国的台湾时代》一书,作者林孝庭为美国史丹佛大学胡佛档案馆东亚馆藏部主任,《蒋经国日记》藏于该馆。(图文:龙城飞)

在2021年4月由远足文化出版林孝庭所着之《蒋经国的台湾时代》,第147-148页,其中说:

「有谓1977年底中坜事件爆发,是王升所代表的保守派权力大幅上升的分界点。蒋经国主政以来,大量启用台籍青年才俊,以李焕为首的开明派快速成长,其策略是透过人才的新陈代谢来推动温和的政治改革,以符合广大民众要求民主化的渴望,借以延续国民党在台执政的命脉,在此思维下,李焕等人并不主张以强硬手段对付异议份子。

然而此一开明路线却在1977年底台湾县市长选举中遭受严重挫败,当年提名欧宪瑜参选桃园县长,同属国民党的省议员许信良有意参选,但因考核纪录不佳而未获提名,他愤而脱党违纪竞选。

11月19日投票当天,中坜市某一开票所遭民众检举有舞弊情形,提出指控的民众反而被移送警局,此举引发上百名许信良支持者不满,人潮开始包围警局,入夜后上万名群众与警察对峙,民众大声鼓噪,破坏警局并捣毁警车,警方展开严厉的镇压,至翌日凌晨3时许群众才逐渐散去。

开票结果许信良大胜欧宪瑜,不仅如此,此次选举结果党外势力共夺下4个县市长席位,21席省议员与6席台北市议员。国民党遭遇空前挫败,蒋经国因此数夜难以安眠,惭愧之至,视此为『从政以来所遭受的最大打击。』身兼国民党组工会主任、革命实践研究院主任与救国团主任三大要职的李焕,背负选举失利与识人不明之责(许信良被视为李焕的门生),黯然辞去所有的职务,远离权力核心,党内保守力量取而代之,政坛因而出现『王升(升)李换(焕)的顺口溜』。」

中坜事件影响深远,李焕其实真正的问题是没想到立刻奔赴出事现场,承担责任,反而由蒋经国来收拾局面。

在1998年1月由天下文化出版林荫庭着之《追随半世纪-李焕与经国先生》,第181-182页。其中蒋经国对李焕说:「这次选举发生了中坜事件,而且整体选举国民党也遭到挫败,你要负这个责任。」民国66年底5项公职选举之后,蒋经国在行政院长办公室约见李焕,对这位追随了他33年、形同肱股的爱将说了这番沉痛的话。李焕闻言,他将辞去国民党组工会主任与革命实践研究院主任两项职务,以示负责,言罢起身告辞,蒋经国在他背后又加了一句:「救国团主任也一并辞掉好了!」就这样,名震一时的李主任同时卸下3项要职,默然远离政坛,此后韬光养晦近7年之久。

1998年天下文化出版《追随半世纪──李焕与经国先生》一书(图文:龙城飞)

投票当天,李焕全日坐镇国民党中央党部组工会。那天下午监票员范姜新林避到中坜警察分局,部分群众包围警局时,李焕就得知消息,随报中央党部秘书长张宝树,再报告党主席蒋经国,蒋经国随后亲临党部指挥全局。

面临危机,蒋经国决定了几项处理原则:第一、此一事件只能由警察机关处置,不能动用军队。第二、虽然民众包围警局并且纵火,但警察绝对不能伤害民众。第三、此案应交由司法单位处理。

后来该案交由桃园地检处检察官廖宏明处理。但是,由于事件发生在桃园,法院认为,若由桃园地检处经手,可能会引发政治事件,于是又将该案移交由台北地检处。台北地检处侦讯后,对于范姜新林妨碍投票一案,裁定不起诉;那对老夫妇也证明,范姜新林并未指使他们投给哪位特定候选人。至于焚烧警局的林益生、曾金富、潘堂煌等人,交由法院法办。

由于篇幅,笔者将在下期文章中,叙述李焕自己对于中坜事件的检讨。

由以上著作,其中有小部分,如林孝庭所着之《蒋经国的台湾时代》说「警方展开严厉的镇压」,并不符合当时情形,其他大致说明「中坜事件」中李焕与蒋经国的处境。关于其中的问题,由于笔者没有掌握相关一手资料,能够进一步说明的不多。

整体来说,从1970至1979年期间,国民党所面临国内外情势,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是,国民党执政已久,中共正值文化大革命,国民党缺乏真实的危机意识,中坜事件虽然打击颇大,仍然不能激发国民党改造自身,反而产生了刘少康办公室事件。

1980年以后,国民党上层依然故我,且踌躇满志,这在郝柏村的1980年代的总长日记中可以清楚看见。到蒋经国先生过世,国民党整体组织过于衰老,且与中国的法统断层,难以以其意识形态维持其国内与国际的有效治理,待李登辉结合本土势力,一方面延续了国民党的执政,一方面导向本土化,老国民党派只能日益边缘化。

初步的小结

笔者认为,真正应该为中坜事件负相当责任的是许信良,他在选举期间不断鼓动风潮,指控国民党会作票,引发群众高度不满与疑虑,激发出大量选票。这其中当然国民党本身需负主要责任,民众长期不满国民党在地方掌握政治、经济生态,亦过度操弄与涉入地方选举,在许多方面积怨甚深。

然而,中坜事件在中午开始酝酿时,许信良不是出来安抚群众,而是「落跑」台北。许信良一方面故意让群众滋事逐渐扩大,进而失控而发展成暴动,由此等待胜利;一方面是切割暴动和他的关系,以免被情治单位逮捕定罪。这和在大陆时期,中共对付国民党时发动各式各样运动的作法基本一致。

笔者认为国民党长期缺乏勇气任用多方面的人才,整体用人面太窄,以至少数人掌握权力,没有上下效命,齐心协力,齐步共进的团队精神,这是其文化筋脉,积习已深,难以短时间内改善。中共则整体用人面宽,有长期统战观,而需定期发动整风斗争,去除异己与不适当的分子。民进党在整体用人方面相当放手让中高级干部自由负责,其整顿方式是让基层人员参加选举,在竞争中观察其特质。国民党则仍处于封建官僚思维,一切以上面的意思为依归,怕担负责任,一出事就推诿塞责。

台湾的地方选举,牵涉到地方派系、族群、利益的重大影响,在国民党方面,选举失败的结果使得施政发生「破口」,政策不易连贯,整体不易有效弥补。

这并不只是国民党的问题,任何民主国家皆有这样中央执政和地方执政不一致的现象,不同选区民众的利益可能不一的情形。这在中国传统朝代政治中是不可能想像的,会被认知为「造反」,而必得以武力征伐之,这是大一统的文化因素。

因此,笔者认为孙中山在设计民权主义时,并没有考虑多党制在彼此倾轧时,国家内部发生分裂与动乱的可能性,而理想化了民主制度,尤其是中国文化中普遍缺乏对反对者的尊重与合作精神。因此在国民党以训政执政,进入宪政时,没有能力面对与掌握国家政治发生混乱无序的状态。

笔者认为中共的「一党专政」虽然是承袭了列宁、斯大林的社会主义建设意识形态与共产主义的历史观,但是清朝覆灭以后,中国人与中国政治中的「朝代观」仍然根深蒂固,是以国民党和共产党执政时都有明显的朝代性。

近年来国民党越来越难取得中央执政,使得支持中华民国与国民党的人产生相当严重的「亡国感」。支持民进党的基本教义派盼望出现台湾独立的台湾国,因此如果民进党中央执政失利,其所产生的「亡国感」,和深蓝群众的痛苦感受应该是一样的。笔者相信如果未来中国发生民主选举而共产党失去中央执政权,许多习惯于共产党的施政模式与思考、讲话方式的共产党员与中国民众,必然也会发生严重的「亡国感」。

(作者龙城飞,原名杨雨亭,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

【未完待续,龙城飞专栏每周一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