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白粥

绘图/Apple Wu

那碗素净的白粥,只要四时未失序人心未失衡,总也信守承诺般地,在每个大清早,暖和村里活儿大人小孩的胃。

那天,跟六、七十个四、五年级的新住民孩子,在一堂四十分钟的活动中,一起分享与探讨我们日常生活中,吃的早餐议题。

在说到小时候,一早吃母亲煮的那碗白粥、或地瓜粥,偶而配一小碟土豆、或一小盘菜脯蛋等的早餐经验时,也跟孩子们说,当说起那碗让晨曦的我有份满足感的白粥,脑海就会立刻浮现那碗温暖的白粥画面,还有母亲在热气蒸腾的灶前煮著白粥的身影。

只见一个单亲的孩子轻轻地附和说:「阿嬷有时候也会煮给我吃,真的蛮好吃的。」却见另一个孩子马上回说:「稀饭有什么好吃的!菜脯蛋还差不多。」

听着不知是因生活经验的差异、或是其他原因,所引发的对话,当下并未对此反差的回应进一步探讨,只跟孩子们说:「真的差这么多吗?回去不妨请家人多煮几回吃吃看,说不定能吃出不同的味道来吧。」就继续往下一个既定的流程进行了。但孩子那「稀饭有什么好吃的!」话语,却于活动结束后在心里起了某种发酵作用般,时不时地回荡于耳际

倒也不是因为孩子未跟着赞一声,反封杀那碗温热的白粥,而有些惆怅。让我想了又想的是,生活在这世间才约莫十年的孩子,怎么这么快就对白粥关闭那扇门了?

是因为物资充裕、选择多元化的年代,不花俏的白粥,相形之下,简直单调到不起眼,才让处于五花八门、声光繁复的科技光世代的孩子,单从视觉上就判定出局的吗?或者,曾有怎样的味觉经验、或事由,才让那孩子出现弃若敝屣般的反应?还是,那孩子也跟一位同事一般,曾经历过:「小时候,每天一早总是面对桌上那碗同样的稀饭,真的食之无味!」的干枯经验吗?

关于食物,诚然,除了火候、调理的步骤,会影响到食材是否提味与入味外,若能兼顾视觉,多点色调上的变化,的确也有带动食欲的效用。正如为满足口腹鼻舌,不断讲求食不厌精、烩不厌细的色香味现象。只是,这恐怕得在时间与食材皆充裕的那一刻,厨房里的母亲们才有余力进一步花心思讲究的吧。要不就得花银子到外头觅食了。同事,在没得选的当时,也就只好怅然地吃了。但不知那看来圆润、白净的孩子,又是在哪种状况下出现排拒的?不过,白粥之于我,却是光想起,就是令人眉开眼笑的食物。而这大约跟自己生长在乡僻之地的生活经验有关

小时候,村子里的大人就仿佛农业初民般,通常在「明星有烂」,满天犹遍布星光之际,就起身到田里、灶脚等水里、火里忙活儿了。

至于村里的小孩也没闲着,像查某囝仔的我,大清早,跟二姊到含着露水的树林草丛边觅拾蜗牛、捡柴火;跟母亲到菜园里摘番薯叶、鹅仔菜,再剁来喂猪鸭。打扫屋子内外后,到后园喂鸡;再跟二姊一起把母亲、大姊在水边石板上洗净的衣服晾挂到竹竿上,则是每早等着小女孩去完成的事。包括编织草帽、穿羽毛球拍等等,也是每天上学前、放学后,小孩们少不了的手工活儿。村里,不论查埔囝仔的小男孩、或查某囝仔的小女孩,自然也都有家里、田野里的粗活得忙。

当晨起空腹做着这些日常的活儿时,就算还没吃到那碗锅里温热的白粥,可鼻舌间,早在不知不觉中,随着灶脚隐约传来的,淡淡的、薄薄的稻粥香反复啧舌多回了。幸运的是,在租来的、或尚在还租中的土地里,孕育出来的那碗素净的白粥,只要四时未失序、人心未失衡,总也信守承诺般地,在每个大清早,暖和村里忙活儿的大人与小孩的胃。

而那碗在胃里散发温暖的白粥,也彷若静静的滢滢微笑般,就这么自幼年起,陪伴我走在时光步道上。如今想来,依然是盈盈在目,叫人打心里欢喜。

更不用说,当后园的母鸡下蛋了,母亲也没要留着孵小鸡时,一碗温热的白粥,就着滑嫩的荷包蛋、或越嚼越香的菜脯蛋吃,那简直就是奢华的早餐了。特别是小女儿的我,总是能在母鸡下蛋,也不留着孵小鸡时吃到蛋。而一只母鸡,一天也就那么一颗蛋哪!

当想起村子里,几代人滋味无穷的白粥经验;并有感于父疼母爱、兄护姊让,兼觉受之有愧的这段属于自个儿的往事时,小时候,感冒、病了,吃不下东西的情景,也跟着浮现。

在愁着脸,喝过苦口的土方煎的汤药后,母亲总会端来一小碗慢火细熬的热稀粥,要生病的我们趁热喝上几口。至于为什么要热热地喝几口稀粥?不识字的母亲说不上其中的道理,只说不识字的外婆以前就是这样照顾她们的,外婆还说,趁热喝,可逼出体内的汗,腹内也可存点五谷气。

待精神好些时,小小脑袋瓜里,对于苦口的汤药、稀稀的热粥、与病痛之间的关系,总不免起了一些问号。而问号,也许是那一夜,阿嬷就仅仅那么一回,带着堂兄姊跟我,一起到村里的城隍庙,看一年一度的庙前歌仔戏后,才渐渐寻到一些线索,稍解迷津的吧。

虽然,那回戏台上搬演的忠孝节义的角色走位戏文内容,如今已模糊、斑驳;虽然,乡僻小径,总冷不防地闪现令人惊怖的黑白分明的雨伞节、吐着蛇信的饭匙倩画面,反倒依旧清晰、深刻,但是爱盯着戏台看歌仔戏的种子,似乎在那夜于心里播了种,也渐渐发了芽了。

尽管真正在户外看戏的次数,连几根手指头都扳不完,可后来,每当电视上有歌仔戏播出,总会好奇那戏文与演员是怎么诠释一出出的忠孝节义的故事的。往往戏文里出现一些迂回曲折处,总要为之多思量一会儿。其中,缇萦救父的戏,就有几则令我思之再三的情节。也正是这戏曲,确切地说,是这戏曲在心里埋了个线头,后来才会在看书时,特别留意有关缇萦的父亲淳于意的描述。

当在书里看到西汉的淳于意先生用火齐粥治齐王的病,还记载着,粥「可实五脏六腑之气,且能逐热」的话时,好像恍然大悟的我,那时才意会到,原来外婆传给母亲的喝几口热粥,可逼出汗、存五谷气的经验,说不定早在淳于意先生于民间自由行医后,就开始一传十、十传百地,在民间代代口耳相传到现在的。这样算来,母亲始终说不上所以然的那几口热稀粥的功效,至少已经流传二千年的历史了吧。

之后,又断断续续在书上看到,「空腹食之为食物,患者食之为药物」,等等有关「药食同源」的相关记载后,才知道史料记载的五、六千年前已发展的简单农耕;或晚近根据新发现的遗迹所推论的,也许在更早的八千年前,人类就学会种植的稻米,在经过几千年的米饭白粥的饮食历史中,人们也从日常的实践过程,逐渐发现并归纳出,能暖胃饱腹的白粥和其他食物,也同时存在着不同的医疗功效。也得知,比淳于意先生更早之前的二千七、八百年前,白粥就已实际用于疗愈人们的病痛、或保健养生上头了。

可虽更加明白那碗朴素的白粥,原来是那么有意思的物件,但苦口汤药后,趁热喝几口稀粥的情景,会不会仅是乡下人的我、与母亲辈、及先人们,几千年来的共同经验与记忆了?因为日新月异的医学制药与科技,早已在这个世代不断推陈出新,注明各种营养素的冲泡或颗粒或液体之类的物品,取代「实五脏六腑之气」、护「营卫气血」之效的米谷白粥了。

只不过,村子初民长大的我,心里总盼着,在强调科技、便利、快速、多元的替代品中,是否也能保留母亲、或照顾者那碗慢火细熬几千年的温热稀粥,继续静静地滋润、抚慰、与陪伴病弱中的肠胃与心情流动?但不知这会不会是在快节奏的科技世代里的一厢情愿或残梦

像小时候,村子的大人们总是一身缝了又补的粗布衫,一年忙过一年。小孩儿,自也是大哥大姐穿不下的旧衫裤,在母亲们东补西缝下,继续挨到弟妹都穿过后,那满满补丁的旧布衫才鞠躬尽瘁身退而去。也因此,当日后读到「物尽其用」一词时,体会也来得特别深刻。可尽管日子这么拮据,每隔一段时日,母亲们也总会想办法,将溪流里洗净的被单,放入特地省着喝,所留下来的那一大杓粥汤里浆洗、浸润片刻。经一日冬阳、北风的吹晒,夜里也就有一床暖和平整的被单,伴我们过一季寒冬了。

可村子的母亲们,虽总巧妙地善尽身旁物件的功能,让小小孩的我们体会到艰困的日子里自也有温暖的光辉在,但清澈溪流里飘洗被单的画面、被单迎风飞扬于蓝天的情景、泛着淡淡粥汤香的被单等等经验,也已是生命中的往日美好了。

只不过,不论时代如何更迭、或派得上用场否,白粥还是白粥吧。

只见早在几万年前,或更早的年代,就安静地生长在大地上五榖等作物,当人类懂得用火,也脱离「稻稗莫辨」、「菽麦不分」的时期,并将五谷当作主食后,五谷之中的稻米便也恰如其分地,与生活在地质、气候适宜米食的人们,共同叙说了几千年如老酒般醇厚的「安土敦仁」的饭粥故事;一旦人们真的遗忘了曾经的滋味,稻禾想必也仍是继续静静地于适合的大地上,怡然地自开自落吧。

但不知瞧也不瞧的孩子,会不会回过头来细细品尝那份淡淡稻粥香的滋味?或者,生活在多元缤纷年代的孩子,若有机会重新认识,既不喧哗也不落寞地静立于天地之间的白粥后,会不会也将叙说出属于他们世代的平淡中见风华的白粥故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