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博文专栏-老报人龚选舞看饱兴亡

一九八二年秋天,《中国时报》董事长余纪忠先生在美国创办《美洲中时》,网罗北美一批新闻界老手与好手,其中包括做过《中央日报》驻欧洲、美洲特派员副总编辑龚选舞。当时龚老还不到六十岁,但在我们这群后生小子的心目中,他已是报界大老。一口四川话的龚老毕业于政大前身的中央政校法政系,本想毕业后做个法官,没想到却被南京《中央日报》副总编辑兼采访主任陆铿(二○○八年辞世)录用为「临时适用实习助理记者」,从此吃了一辈子报饭。而龚老亦与陆铿成为联襟陆妻杨惜珍),龚老和杨惜玉女士结婚时,证婚人是居正和于右任。龚老称陆铿「权高、声宏、量大而又威重」,于右老为他取了个「大声」的绰号。

龚老踏进新闻界的年代,刚好是中国脱离二战但又即将投入内战河山变色的转捩点。龚老以青壮之年航行于时代剧变的洪流中,真是把兴亡看饱。他在卢山采访美国五星上将马歇尔调处国共内战,在南京采访日本战犯和汉奸受审。一九四七年三月中突传国军收复陕北延安,龚老成为首批进入中共革命圣地的记者之一,并受「西北王」胡宗南的招待,但亦知道了所谓「收复」延安的真相。一九四八年八、九月间,国共内战转趋激烈,龚老奔走于徐州及陇海线上的商邱、开封和郑州等地,亲访刘峙邱清泉、黄伯韬、刘汝明孙元良(影星秦汉的父亲)等国军将领。龚老说:「原以为这些个自抗战以来即已蜚声四海的战将,及其统领的百万雄师,必然兵强马壮、战志昂扬,又谁知沿途所见,几多是师老兵弱、无复斗志的队伍。举一个例,当我们在郑州参观阅兵时,所见的便是营养不足的疲兵弱卒,一个接一个的当场连声仆倒!」

龚老所属的采访团回到徐州总部时,城南的宿县已被共军占领,南下南京的津浦路遭共军切断,采访团被迫困处徐州一段时间。正好隶属于徐州剿总的济南防守将军王耀武准备搭空军专机飞往南京请示机宜,徐州剿总总司令刘峙(经扶)便请记者搭王耀武的专机飞回南京。龚老说,当时大家心情都不好,与身负重任的黄埔三期王耀武同机,竟没有一个记者想到顺便采访他。不久,王耀武即在济南战役失利后被俘,被中共关到一九五九年与杜聿明、宋希濂和末代皇帝溥仪等三十三人成为第一批获释战犯,一九六八年去世。

龚老说,他回到南京后向陆铿透露,担任徐州城防的第三绥靖区七十七军和五十九军恐怕靠不住,因两位副司令官张克侠何基沣经常和刘峙吵架,极为不睦。一向敢说敢做的陆大声听完龚老的报告后,却十分谨慎,嘱龚老不要到处讲,以免惹祸。不久,前线即传出张、何率部投共的消息。

一九四八年十月廿五日,为庆祝台湾光复三周年,台北举行盛大的博览会,台湾省主席魏道明邀请南京《中央日报》社长马星野赴台参加盛典。不久,《中央日报》即传出该报将搬到台北的消息。当时正准备回四川度婚假的龚选舞即被派赴台北。那时,大家都在逃难,龚老夫妇运气好,在上海顺利买到中兴轮船票,其他《中央日报》同事就买不到了。幸好报社总务和上海办事处串通中兴轮水手头,花钱买下七、八个水手舱位,龚老夫妇上船后,把两张船票交给水手带下船,再交给报社眷属轮流上船,连马星野夫人和李荆荪黎世芬王洪钧、周天固、耿修业等人的家眷就是这样逃到台湾。

龚老说,那时候台北真是干净,处处绿地,遍地稻田。央报总经理黎世芬把眷属安置在台北衡阳路靠近新公园的三叶庄旅社,龚老暂时从特派员变成总务主任,到处为报社看地皮和房子,甚至跑到新竹,第一次吃到「寿司」,也住过日本昭和太子下榻过的行宫(我告诉龚老,该地后来变成新竹公园)。其时新竹市长陈贞彬介绍龚老在市郊买一座拥有十六幢精致房子的新村,钱还未付,即被空军眷属霸占,龚老说他带着支票怏怏返回台北。

一九四九年元旦,龚老亲眼在台北宾馆看到台湾省主席魏道明接到蒋介石要他下台、换陈诚当省主席的电报。龚老说:「魏氏脸色非常难看」。蒋介石力主《中央日报》迁台,并慨拨经费,最反对央报在台出报的是陈诚。陈诚的理由是当时台湾已有很多报纸,再多一份大陆来的报纸,于事无补。但龚老怀疑陈诚不让央报复刊的真正原因是,陈诚主持东北战事不力,遭福建籍国大代表林紫贵发出:「请杀陈诚,以谢天下」的怒吼。当时南京各报都把陈诚改成XX,唯独《中央日报》照登那八个字。陈诚极怒。

如今,《中央日报》已走入历史,但台北卫城出版社日前推出的龚选舞回忆录《一九四九国府垮台前夕》,生动地还原了那一段波澜壮阔的变局。西方媒体有句名言说:「新闻是历史的初稿」,今年八十八岁的龚老为我们提供了最令人难忘的时代写真、最有价值的历史纪录,把记者兼史家的功能发挥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