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鸣/历史课纲问题几时休

文/吴鸣

课纲问题燃烧逾年,2015年7月31日,微调课纲上路的前夜,我的心情是沈重的。自从2014年5月以来,微调课纲引起的争议,牵动整个台湾的呼吸,历史学者的呼吁,政府当权者的轻忽,导致当前的纠结难解。身为曾经的教科书撰写者、课纲拟订者、教科书审查者,在1990年代中期到21世纪初期,我个人参与过其中的一部分工作,这些工作大部分是被动参与,诸如长辈应承某事,找我共襄盛举友人担负某事,找我助拳;任职单位推荐担任某项工作等等。而在参与的过程中,部分师友因种种缘故,渐行渐远。我自己在中岁以后,参与教科书的事情渐少,但仍有许多友人献力其中,为台湾的历史教育而努力。历史教育是形塑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重要手段,大部分国家在形塑其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时,历史教育与历史教科书所扮演的角色,都是无可取代的。台湾因为现实政治、特殊的时空背景与历史经验,在历史教育与历史教科书的编写上,和一般民主国家略有所异,特别在民族精神教育上,历史课程所扮的演角色尤其重要,因而形成比较特别的历史课程和教科书。

从1945年到2014年的60年间,台湾的历史教科书曾历经多次修订,修订的因素甚多,有时是因为历史研究的新成果或教育需求,有时则基于现实政治的考量。台湾的历史教育上承两个传统,一是自晚清以来的历史教科书,二是日治时期的历史教科书;而以晚清以来的历史教科书影响较为巨大。教科书的内容,主要为大中国史观的本国史,和欧洲中心论的世界史。台湾史一直要到1990年代以后,方始从大中国史观的本国史独立出来。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台湾归属中华民国统治,一方面展开去日本化的教育与宣导,另一方面则加强中国化/内地化的政策,不论在文宣或教育内容,都以中国化/内地化为依归,因此,历史、地理和语文教育成为官方掌控意识形态的重要凭依,尤其历史教育更是形塑民族精神不可缺的一环,国家立场的主体性不言可喻。在1987年台湾地区解严以前,台湾的历史教科书基本上以中国为主体,在叙述中国历史时惯常以「我国」称之,使得学习者在学习历史的过程中认同「中国」为「我国」,这种现象从1945以来长期维持,直到1993年新修订的国民小学课程标准才稍稍改变 。1987年台湾地区宣布解除戒严,政治上的禁忌解除,文化思想亦朝多元发展,历史教育重新思考国家立场主体性的问题,部分学者提出本土历史的重要性,过去四十年来被忽略的台湾史开始浮出台面,不论在历史研究或历史教学上,都开启了新的思维。台湾的历史教育,在用字遣词上受孔子《春秋》的影响极大,《春秋》记战争,有伐、侵、战、围、入、灭等不同的写法;声罪致讨曰伐,潜师掠境曰侵,两军相接曰战,环其城邑曰围,造其国都曰入,毁其社稷曰灭。同是记杀人,有杀、诛、弑、歼等不同的写法,无罪见杀曰杀,有罪当杀曰诛,以下杀上曰弑,不留孑遗曰歼。这是用不同的字,表达不同的历史情况,即所谓春秋笔法。举最明显的例子,如各朝代与边族的关系,汉国攻打匈奴,写成汉武帝北伐匈奴;而匈奴则是侵略汉国;类似的情形,蒙古攻打中国谓之入侵或侵略,这是从征服王朝攻打华夏的角度思考;但蒙古攻打欧州则名之曰「西征」,如拔都西征。类似情形,忽必烈攻打日本,名之曰「远征」或「东征」;而对日抗战时期,日本攻打中国,谓之侵略。有一段时间,台湾甚至为日本教书未使用「侵略」而表达抗议,却遗忘了自己历史教科书里忽必略「远征」日本的叙述。

在历史教科书中,有几个朝代是很衰的,其中最明显的例子是短国祚王朝,后续者如为强势王朝且国祚緜长,那么,短国祚王朝往往被写得很负面;如秦与隋,但却忽略了秦筑长城,区隔游牧民族与农业民族,是影响多么深远的事;隋炀帝开凿运河,成为此后各朝帝国的重要经济动脉。征服王朝入主华夏,亦成为历史课本的大黑洞,如元国和清国的叙述,基本上即是负面的,元国尤其倒楣,被写得没有一处是好的。宋元之际和明清交替的二臣,即成为民族主义史学下的冤魂,至于汉民族所建王朝,则没有这类问题。故尔这类挞伐主要来自民族主义史学,而非朝代兴衰。运气很差的还有女性,亡国常是女性要负责,如妹喜、妲己、褒娰、吕后、武曌、杨玉环、慈禧,都被形塑成红颜祸水,甚至直指为祸国殃民。这种充满男性沙文主义的叙述,在台湾的中国史教科书中俯拾即是。在历史教育形塑国家主体性的年代(1945-1985),台湾的历史教育基本上架构于两个主要范畴,即中国史与外国史,虽然1980年代以后,外国史为世界史所替代,但基本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异性,在小学/国中(初中)/高中各阶段的历史教育,一律以中国史和外国史(世界史)为内容,台湾史则穿插在中国史的明末清初、1894年的甲午战争前后、1945年后的中华民国在台湾。简单地说,这个时期台湾的历史教育并没有独立/完整的台湾史,这在当今世界的历史教育是比较特殊的,因为很少有国家不教本乡本土的历史,但在形塑国家主体性的年代,台湾的历史教育却只讲授片断的、少得可怜的台湾史知识。在形塑国家意识方面,台湾的历史教学和历史教科书长久以来扮演了重要角色,问题在于政府当局所要形塑的国家意识是什么?如所周知,台湾官方的意识形态,最初所要形塑的国家意识是中国,亦即以台湾为中国的代表。这种意识形态不论其现实面如何,在1980年代以前,基本上是政府官方所坚持的。历史教育既为形塑国家意识的一环,那么,以台湾代表中国,把「中国」历史当成「我国」历史,便被视为天经地义 。事实上,台湾从1945到1983年的教科书课程标准,都是以「我国」称呼「中国」,国家立场的主体性可谓旗帜鲜明。以历史做为民族、国家、族群或地区认同的基础由来已久,西方自文艺复兴(Renaissance)时期的方言(国语)文学,到启蒙时代(Enlightenment)近代国家观念的兴起,历史是形塑国家意识的重要工具 ,因而在西欧国家,以历史为国民基础教育的重要环节,在学校教育中加入「历史学科」,「历史」的地位始逐渐突显。

西欧地区在国家意识兴起后,许多国家开始认知到历史是形塑国家认同的重要工具,除了在大学设立历史研究所,从事历史相关领域的研究之外,也在各级学校中讲授历史课程 。这种以建立共同「历史意识」形塑国家主体性的方式,不仅是西欧各国建立其国家意识的工具,也是世界各国所共同采取的模式,台湾的历史教育亦与此差相仿佛。问题在于台湾历史教育所要形塑的国家意识是什么?在1980年代以前,这样的问题是不存在的,从教育和宣导的内容来看,「中国」显然是惟一的答案。但这种以现实政治为考量的方式,在1987年台澎金马地区解严之后,有了急遽的转变,其中最大的转变是台湾主体意识的加强。在近代中国动荡的时代,晚清知识分子醉心于西方政治、军事、经济,以及各种西方学术思想的新说,惟有关西方19世纪初叶以后所发展的科学派史学,似未曾引起太多注意。1902年梁启超发表〈新史学〉,猛烈抨击传统中国史学,掀起极大波澜;此文同时积极介绍西方史学,虽然以今日的学术眼光来看,不免浮浅夸大,却打开了西方史学输入中国之门 。从〈新史学〉的内容来看,梁启超对西方史学已略有认识 ,或可视为西方史学引入中国之初旅。

西方史学输入中国后,引发改编国史运动,章节体的历史教科书开始出现,加上传统中国史学的资鉴思想,所编纂的历史教科书,呈显以历史教科书形塑民族主义的意图 。我们看到今文学派的夏曾佑将新史学观点贯穿于历史叙述中,借以形塑以孔子为中心的文化民族主义,并显现其变法论的基本观点;而治学倾向古文学派的曾鲲化和刘师培,在教科书中意图透过对中国历史的认知振兴国魂,以发扬民族精神,并彰显以黄帝血缘论为中心的血缘民族主义 。

以孔子为中心的文化民族主义,结合以黄帝血缘论为中心的血缘民族主义,成为近代中国建构国族的重要理论柳诒征《中国文化史》和钱穆国史大纲》,即将文化论与血缘论的民族主义加以结合,此后的中国通史著作,大抵延续类似的国族建构理论;因此在近代中国的国族建构过程中,历史教科书曾在其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钱穆在《国史大纲》〈引论中〉举出中国史学的三个特点:悠久、无间断、详密 ,与柳诒征《中国文化史‧绪论》所说的幅员广衾、种族复杂、历史悠久、史籍丰富等特质 ,其论述基调几如出一辙。由钱穆和柳诒征的例子,可以了解民族主义史学的发展,是透过怎样的思想模式建构而成。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台湾由国民政府所接管。在国民政府接管台湾之初,为了加强对台湾人民的控制,因此以加强大中华意识,以取代日治时期的「日本化」教育,同样地,历史教育的「中国化」也由此而生。1945年以后,台湾的历史教科书采行国定本政策 ,这是因为政府要加强思想与意识形态的控制,国文、历史、地理和公民等教科书,长久以来均为「国定本」;而历史教科书是所有国定本教科书中最被关注的科目,被当作意识形态推广的标准示范 。

我须承认从1890年代到1950年代的教科书编纂者极其高明,他们建构了中国的概念,把国族建构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致于到今天台湾的历史学者几乎无法挣脱其籓篱。我的学术养成教育在此背景下,与大部分这一代的台湾历史工作者类同。所以,当我们说「中国在唐代的时候」是如此自然,丝毫不会去想在唐国的时候,根本没有中国这个概念。我们说「中英鸦片战争」,却遗忘当时存在的是清国。教科书里写「汉武帝北伐匈奴」,「蒙古入侵中国」,被视为理所当然。所谓「中国」攻打他人时用的是「远征」、「北代」,他国打「中国」则是侵略。蒙古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忽必烈打中国是侵略,拔都打欧洲为西征,忽必烈打日本是远征,这些春秋笔法成为历史教科书的标准用语。台大花亦芬教授写有关十字军的讨论,指出只有十字军,没有十字军东征,说明过去台湾历史教育的谬误。这些都是长久以来历史教育和历史解释的问题,而我们并不经心在意。我的好友王健文教授指出,「这次的课纲微调,在程序与专业委任上犯规太大了,这个部份现在的执政者必须受到谴责。」这部分我完全同意其观点。健文兄是我高中同学,四十年的总角至交,这篇〈回归历史知识与教育的本质:关于历史课纲 2015/7/31〉,掷地有声,为避免引喻失义,我在此不多作引述,请有兴趣的朋友直接阅读其文。我曾与其并肩作战的好友林富士教授,对微调课纲曾发文数篇,2015年7月31日这篇,写出部分我的心情,为避免曲解老友之意,同样请有兴趣的朋友直接阅读其文。2015年8月1日微调课纲就要实施了,一意孤行的教育部大概不会改变什么。今天早上妹妹舒静娴到我脸书贴了一篇文字,「学生还在奋战、新课纲明天就要上路,台湾史学者们还可以一起做些什么?」我知道她对我的期许,我也知道自己做得太少,愧对台湾这片养我、育我的土地,愧对我身为历史工作者的责任。我在2014年5月8日写过一篇〈中学历史课纲,战斗从未休止〉,说明微调课纲委员的背景及其反扑意涵;也数度分享好友周婉窈教授的相关文章。但我仍必须承认,相对于我的好友们,我做得真是太少了。

当吴思华部长还是政大校长时,在其主持的最后一次校务会议中,语带轻松地谈论微调课纲,批评当时的蒋伟宁部长怎么会把微调课纲处理成那样,如果由他来处理,三个月就搞定了。相信参加过此次校务会议的政大同仁应该记忆犹新,可惜吴思华部长打自己的脸,而且打得很重。张爱玲在〈《传奇》再版的话〉写了一段文字,「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微调课网明天就要上路了,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无法改变,而我的内心恐惧着,因为〈十二年国教社会领域课纲〉才是影响更为深远的,我希望自己和师友们,能够早筹谋对策,因为这可能是更大的风暴。

●作者吴鸣,政大历史学系专任教授,专长近现代中国史学史、史学理论与方法。原文刊载于个人脸书,已获本人授权同意。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88论坛欢迎网友参与,投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