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维TW/甘醇茶香的背后 清代台湾乌龙茶二三事

文/林君颖

炎炎夏日,来一杯清凉的手摇饮料既消暑又爽口。据经济部统计处今年6月发布的报告台湾饮料市场已连续14年正成长,在2018年商机高达962亿新台币,今年更有望突破千亿。除了基本款红茶、绿茶、乌龙茶之外,台湾之光珍珠奶茶更是风靡日本,与炊饭、沾面、麻婆豆腐蛋包饭相结合,成为新的日式料理。这不是台湾茶第一次这么受到欢迎,早在19世纪清代的台湾乌龙茶,就曾俘获美国人的胃。

中国人种植茶叶历史相当悠久,茶叶也早已不是单纯的饮品饮茶文化更是中华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中国的茶叶于16世纪传入葡萄牙,流行于葡萄牙王室与上流社会之间。17世纪葡萄牙公主凯萨琳(Catherine of Braganza)嫁给英王查理二世(Charles II),不仅把葡萄牙宫廷饮茶文化带到英国,让英国人从此难以忘怀这项饮品,更导致了中英两国在近代历史上的冲突。英国人除了用坚船利炮强行打开中国大门,也在台湾清代茶叶贸易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台闽茶种「同气连枝」

位在中国华南茶区福建,其茶叶与台湾最具有历史渊源,而真正开启台湾清代茶叶贸易的茶种,就是福建茶。连横《台湾通史》记载,台湾大约于清嘉庆年间(1800年前后),由柯朝引进福建武夷茶来台,并将其种植在北部的XX鱼坑(今新北市瑞芳区一带),而武夷茶不仅是中国十大名茶之一,更是乌龙茶中的极品。

在台汉人移民从福建原乡取回茶苗种植后,初期以岛内自产自销为主。1830年以后,开始有部分茶叶回销至厦门福州。在台湾开港前,清政府禁止台湾货物直接输往海外,且当时台湾茶叶多为未再加工精制毛茶(粗茶),几乎都输往厦门福州进行加工后再转销,因此茶业发展仍未具规模

咸丰八年(1858年)由于英法联军之役清廷战败,台湾被迫开港。首任英国驻台领事郇和(Robert Swinhoe)于咸丰十一年(1861年)抵达淡水领事馆后,曾调查台湾的茶叶并评价:「该茶之味道甚佳,惟制茶及包装方式过于粗陋是缺点,茶山离海港不远,倘若热心的生意人能亲自到现场看看茶山,做适当安排,不难矫正。」这份台湾茶叶调查引起洋商们的注意。

乌龙茶推手:英商陶德

同治三年(1864年),英商陶德(John Dodd,又译为杜德)因郇和的报告来台勘查,他在买办李春生协助下,从福建安溪引进茶种。《台湾通史》记载:「迨同治元年,沪尾开口,外商渐至。时英人德克(陶德)来设德克洋行,贩运阿片(鸦片)樟脑,深知茶叶有利。四年乃自安溪(福建)配至茶种,劝农分植,而贷其费。收成之时,悉为采买,运贩海外。」四年后,陶德在台北艋舺建置精制茶厂后,台湾茶叶就不必再运往厦门、福州加工,也是外商在台建茶厂并长期经营茶叶的开始。

1869年,陶德所经营的宝顺洋行(Dodd & Co.)将乌龙茶推销至美国,一炮而红,从此台湾乌龙茶声名大噪,让台湾茶身价大涨。由此可见清代台湾乌龙茶之对外贸易,不仅由洋行一手包办运输、交易,甚至还在台自设制茶工厂精制茶叶。由于洋行进行一条龙式加工、烘焙,尽管导致由此产生的经济收益几乎都被洋行垄断,无法惠及一般台湾民众,但也使得台湾乌龙茶叶在层层把关下,未发生类似福建茶的伪造混充的情形,其良好的品质,还成为福州茶的竞争者。

茶叶贸易 层层剥削

由于清代的台湾没有银行,因此贷款来源常是产品的购买者,因此产生「资金前贷」的借贷关系,台湾清代茶叶贸易几乎都是以资金前贷的方式进行。资金前贷,意指先将钱借给茶农,由于他们多是佃农,贷了款才有资金租地种茶。但须用收成后的茶量与事前说好的茶价作为交易代价,因此他们所采收的茶叶全都不可自由出售。乍听之下仿佛类似今日的契作、保证收购价格,也使茶叶有了销售通路,但实际上的收购价往往比市价要低很多。对洋行来说,资金前贷,成为鼓励农民改种茶叶的固定模式,不仅能降低购茶的风险、保障稳定供应,还可从中获取高额利润;被洋行控制、套牢压低收入的茶农,只能任人宰割。于是,台湾在茶叶贸易初期的产销结构,相当程度依赖外商资金。

当时,位在厦门的汇丰银行是提供台湾清朝茶叶资金的源头,不过真正影响并深入台湾茶业贸易的金融机构却是「妈振馆」(英文Merchant音译)。妈振馆经营者以广东、厦门及汕头等地的商人居多,本店多设在厦门并在台北设分店,由于台湾乌龙茶在美国大受欢迎,当时在台妈振馆约有20家。妈振馆是介于洋行与茶商之间,以茶叶作为抵押放贷的组织。洋行采购台湾茶叶时所用的资金,多委托妈振馆代办,因此其同时具有经纪人与金钱借贷人之双重身份,既是洋行之债务者,也是茶庄之债权者。特别的一点是,妈振馆的借贷形式与前述的「资金前贷」不同,虽然也是以来年的茶叶作为抵押向妈振馆借钱,收成的茶叶同样是还债工具,不过妈振馆都以当时市价计算茶叶价格,而非当初借贷所议定价格,因此剥削茶农情形不至于如外商般严重。

华商加入竞争 洋行优势未减

光绪元年(1875年),清廷废除渡台禁令,福建安溪茶商纷纷至台北大稻埕设立茶馆(茶叶贸易行),并多由数人合资或共同经营,当陆商茶馆数量与资金规模胜过外商时,打破了先前外商垄断台茶贸易,迫使外商逐渐退出台湾茶叶市场。他们同样贷款给茶农,以换取毛茶,也仿照洋行自行设厂加工包装,再转卖给外商。而清代台湾茶叶洋行与陆商之采购与输出所需之资本,均来自汇丰银行与钱庄。

据文献统计,华人茶商所开设的茶行,1876年有33家,其中19家为台湾本地人开设,其余为厦门、汕头人所经营。到1892年大幅增加为95家。同年《淡水海关报告》指出,其中13家大茶行规模与5家大洋行不相上下。迄乙未割台前,华商所经营的茶行已多达131家,跟1876年相比,增为4倍。然而,尽管在台陆商有大幅成长,但要将商品输出海外,仍只能透过在厦门的洋行转售,海外贸易仍掌握在外商手中

除了妈振馆,熟悉当地风俗与商情资讯的买办,在台湾清代茶叶贸易中亦是重要角色。当时台湾茶叶对外销售,尚依赖来自厦门洋行的买办,需要双方讨论才能决定茶价。当时最知名的买办就是宝顺洋行的李春生,在英商陶德计划用贷款让台湾农民转向种植茶叶时,李春生的买办角色就格外重要。李春生为福建厦门人,年少家贫,15岁时自学英语,于1865年赴台,在宝顺洋行担任买办,辅佐陶德经营茶的买卖。《同安县志》写道:「既而自营其业,贩运南洋美国,岁率数万担,获利多。」显示买办深谙茶业洞悉市场行情,因此也会各自经营茶栈以从中获利,如板桥林家出身的林维源与李春生合建「建昌号」,提供外商投资茶叶,即是买办与地方豪绅合作的例子。

台茶大护法:刘铭传

茶叶贸易的兴盛,所收的关税也成为政府的重要岁入之一,1871年前,除了关税外并没有征课其他茶税,在开港初期茶叶贸易多有帮助。到了1877年,曾任按察使衔分巡台湾兵备道的夏献纶曾点出,台湾茶农与制茶者在种植、包装与烘焙上要更仔细,才能让台茶维持已有的外销地位。不过真正在政策上奖励茶农的台湾主政者,首推巡抚刘铭传。他一面开山抚番,拓展茶园外,还试图降低茶园税赋,更引进锡兰的制茶、种茶技术,试图让台茶更精良,甚至想修铁路到基隆,以便台湾的茶、糖、煤、樟脑和硫磺可直接外销,不必再从厦门转口。

现代人反而多尊崇陶德,因为他将茶叶的产、制、销合而为一,而被誉为台茶的奠基者,更尊为「台湾茶叶之父」,却忘了清末时,外商透过贷款剥削茶农之事。清代台湾茶叶贸易看似发达,实际上全都受到西方资本控制。据学者研究,外国洋行购买台湾乌龙茶所采用的方式,与1850年代至1870年代福建所盛行的「内地收购」的方式几乎相同。加上清朝官方对于西方贸易扰乱其币制与金融发展的情况无力改变,且在商业政策方面也多是被动消极,因此给予西方人操控的空间。

在外商环伺下,华商无力将产品直接输往海外市场,导致贸易主动权落入熟悉海外市场行情的洋行手中。而台湾茶业囿于经营网与外销管道受限,最后只能将推销工作交给外国商人。而随着甲午战后台湾被割让,日本殖民政府在台建立现代化金融机构,妈振馆也失去其必要性而成历史名词。台湾茶业的利润从欧美外商转移到日本人手中,表面上繁荣的海上贸易,实则继续受到帝国主义的控制而无法自主,而由此所产生的收益,也多为当时的宗主国日本及其在台湾的代理人所垄断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