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小吃─牛肉汤篇

散文

我家是不吃牛肉的。

不知是因为家里的人怜悯于牛之耕作的劳苦,或因牠是温驯的动物,还是因为信仰佛教的因素。反正记忆中从小就未曾在家庭盘餐上见过跟牛肉有关的食物。父母不吃,家里孩子们也就养成了一种不吃牛肉的习惯。

然而因为住在小镇中,左右邻居都是以马来族群为主,他们过年过节,总是要宰牛烹羊为乐,尤其是每到穆斯林的哈芝节,或称宰牲节(Hari Raya Korban),总见他们群聚于清真寺,每每在完成大会礼祭之后,就开始宰杀牛只,并依据经训将牛肉餽赠给亲友和穷苦教徒。而我曾经某次偷偷在清真寺外看过屠宰牛只的过程,只见几个孔武有力的马来青年,紧紧将捆绑的牛按倒在地,一些人则在旁边围观,然后由一位哈芝用可兰经祷告,随即其中一人遮上了牛眼,此刻一柄锐利的刀刃迅速地划过了牛颈,将血管、气管和食管割断,殷红鲜血激喷而出,牛只痛苦的挣扎、扭搐,颤抖、蹬踢和嘶嘶哞叫,看得我心惊胆战,逃之夭夭。至于更残酷的排血、割肉剔骨的场面,就不是我幼小心灵所能想像得了的了。

从此每遇牛肉,我都会想起马来族群在清真寺宰牲节的那一幕血腥画面,因此有好一阵子,我都不敢吃牛和羊之肉,即使马来牛肉咖哩多么芬香,多么引诱味蕾,但想到那只牛临终前慈驯哀伤的眼神,就总是不敢贪一时口欲之快,而引来心之罪恶的谴责。

一直要过很多很多年后,那惨然的宰牛景象消退了,某次友人约去吃马来传统咖哩餐饭,桌上有一锅牛肉汤品,我那时不知究里,舀了一碗来喝,汤头酸辣适宜,味美而鲜,后来才知那是由牛肉熬成的汤料,从此破了戒,可是也因如此,再见牛肉时,吃与不吃,仿佛也就无所谓了。

虽则如此,但能少沾食牛肉还是尽量少吃,或不吃;可是有时与人一起吃饭,饭友间点了牛肉杂拌,则在礼仪上,不得不挟上一两口,以示尊重。尤其来了台南之后,知道此处牛肉汤极之受落,已成台南美食榜上首选,如海安路的六千牛肉,经常大排长龙,或石精臼、阿堂康乐街、府城西罗殿、阿村和永乐等,随便数一数,都有近两百家的牛肉汤店,只是我听后却久久没有任何行动,毕竟牛肉不是我的钟爱,因此闻此美食如风之过耳,不留半点欲念痕迹。更不去追踪哪一家牛肉汤店是此中绝冠,哪一家又是店前盈客,或许问一问在地的台南人,他们都会有各自不同的答案。

及至前几天友人从台北下来,游了赤崁楼后,指名要吃碗牛肉汤解馋,因此不得不奉命陪君子,选了人客较少的府城牛肉汤。在炎热的夏日下,躲入了空间不太急促的空调餐室,吹吹冷气,或许才是我的目的。但友人对牛肉兴趣很高,叫了一牛肉汤、一葱爆炒牛肉、一卤牛筋和牛肉燥饭,颇有「牛食」之慨。我做冷眼旁观之姿,只叫一碗牛肉汤凑兴,算是应付了场面。

饭前与老板娘闲聊,大致了解牛肉汤的牛肉是取自鲜嫩多汁乳牛肉源主要是从善化肉品市场买的,那里有传统牛墟,平常都是清晨现宰温体牛,以确保牛肉的新鲜度。每家牛肉汤店所购入的牛肉部位差别不大,但煮法和火候拿捏,则是看各家展现了。我稍微观察了一下老板烫涮牛肉的手艺,只见他将用牛骨、蔬菜、苹果、玉米和胡萝卜等熬了十多小时滚烫的汤头,倒入了碗中,然后把切薄的牛肉片放入汤内,并用汤匙搅翻几下,约使肉片八、九分熟,鲜美肉汁仍留在肉纹之间,再舀上一小口温汤,让汤头热度不将牛肉烫得熟老,即刻也就可以端上客桌了。

我看犹带着粉红鲜嫩的牛肉片在汤中均匀烫开,举匙喝了一口汤,并挟着一片牛肉,沾着姜丝酱油膏,放入口中慢慢咬嚼,顿觉肉片鲜嫩度正好,汤头也甘醇,味道不错。至于跟其他牛肉汤店比,则就无从比较起来了,毕竟牛肉汤我吃得少,更何况,每个人得对牛肉汤的味觉接受度,都稍有不同,因此实难评比出个高低来。然而,食物只要觉得好吃,那就够了。

反观友人叫来的牛肉燥饭,杂碎的牛肉燥连着筋,和卤汁淋在白饭上,搅拌后,使得白饭粒粒油腻晶莹,只见他如狂风扫落叶,只四、五口,就把一小碗牛肉燥饭配着一碟葱爆炒牛肉扫个清光,然后才来享受牛肉汤,以及卤牛筋。看他吃得痛快,而且意犹未尽的,仿似此刻他的腹中一整头牛也可以吃得下。我看他吃完抹了抹嘴上的油光,忽然感觉,那满足感是我笔下所无法形容得了,却只牢牢记得他饱餐后那一抹畅快的笑容。

待走出店外时,府前路的阳光依旧灿烂,我与友人急急穿过廊道,身后府城牛肉汤料理台前的一排菜单招牌:牛腩汤、牛杂汤、牛肝汤、卤牛腱、卤牛肚、牛肉脍饭……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宰牲节那只黄牛临终前痛苦而悲哀的眼神……。